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989—1052年)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散文家,也是一位优秀的词人。他的词只有六首传世,其中以《渔家傲》最为脍炙人口。 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年),范仲淹任陕西经略副使兼知延州(治所在今陕西省延安市),守边四年,这首词就是范仲淹在西北军中的感怀之作。 词的上片写塞外秋光。首句的“异”字很有分量,它包含着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说边塞的风光与内地不同;二是讲秋天来临,边地景物也发生了变异。上片的写景,就是从“异”字生发开去的。 阳雁去,是雁去衡阳的倒文,是为了符合词的格律而颠倒词序的。衡阳即今湖南省衡阳市,旧城的南面有座回雁峰,相传大雁飞到这儿便不再南飞。“西风紧,北雁南飞”,出于动物的本能,无所谓留恋不留恋,作者却说“雁无留意”,实际上是写人的感受,雁犹如此,人何以堪! 后三句,作者着意描写边塞的苍凉景色。边声是指边地特有的声音,具有一种凄凉的情调,伪李陵《答苏武书》中有这样几句:“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是极好的注脚。“四面边声连角起”,边声加上军营的号角声,凄凉以外,又渲染了悲壮的气氛。“千嶂”二句,极写边塞荒凉而又壮阔的景象。数不清的山峰犹如屏障一般耸立着。斜阳西沉,烟雾弥漫,在千山万壑之中,一座孤城紧闭。这三句叠用了许多名词,只用了三个动词,“连”、“起”一开一合,“闭”字则显出戒备森严,透出局势的紧张,而这座“孤城”,则是处于战争的前线,遣词造句是丝丝入扣的。 下片转入抒情。“家万里”与“酒一杯”对举,形成强烈对比,一杯浊酒怎能浇万里思归之愁呢?其结果必然是“举杯消愁愁更愁”。然而,将士们之所以不得归去,其原因是“燕然未勒”。燕然,即今蒙古境内的杭爱山。勒,刻石记功。公元89年,东汉窦宪追击北匈奴,出塞三千余里,至燕然山勒石记功而回。燕然未勒是说没有建立破敌的大功。 “燕然”一句,说尽了作者矛盾、复杂的心情。他兼知延州,完全出于一腔报国热情。事情是这样的:宝元元年(1038年)十二月,夏州地方割据势力头子赵元昊反叛宋朝,第二年正月,赵元昊上表请称帝改元。接着,大兴干戈,于康定元年(1040年)正月带领西夏叛乱部队向延州进攻,包围延州整整七天,俘虏了北宋部队主要将领鄜延、环庆两路副都总管刘平和鄜延副都总管石元孙,“城中忧沮,不知所为”。还好赶上一场大雪,西夏才撤兵。延州城总算侥幸保住了。但一些贪生怕死的官吏却吓破了胆。新任延州知州张存久不到任,刚上任,就向新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的范仲淹提出两条理由:一是“素不知兵”,二是“亲年八十”,要求调到内地当官。在这种情况下,范仲淹不得不挺身而出,上表自请代张存知延州,主动挑起了这副保民卫国的重担。他希望能干出一番旋乾转坤的事业,永熄边烽。但是在积贫积弱的北宋时代,他根本不可能成为“勒燕然”的窦宪。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的矛盾冲突达到高潮,因而在浓霜遍地的夜晚,随着悠悠羌笛之声,将军(作者自指)和征夫陷入了深沉的悲慨之中,久久未能入眠,流下了忧国思乡的热泪。 《渔家傲》的基调是低沉的,它给读者具体的感受,是悲愤而又惆怅不甘的低徊情绪,这是由作者所处的时代与政治环境所决定的。宋仁宗统治时期,表面上国内似乎处于相对的稳定状态,但北方辽和西夏的威胁日甚,形势十分紧张。然而敌国外患,丝毫没有改变这个王朝从开国以来苟且偷安的基本国策。时代环境是不景气的,它不同于封建社会处于蓬勃发展,国力充沛的盛唐时期,也不象民族矛盾暴露得特别尖锐,民族意识普遍高涨的南北宋之际,而是一个沉闷得令人窒息的时代。范仲淹到延州后,选将练卒,增设城堡,抚辑流亡,联络诸羌少数民族,深为西夏贵族集团所畏惮,称之为“小范老子(即范仲淹)腹中有数万甲兵”。然而,他也只能做到消极防御而已,不可能追奔逐北,收复国土。在词里,隐约可以看到这阴暗的时代的投影。 作者出身孤寒,登朝以后,就和统治集团的腐朽势力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宋史》说他“每感激天下事,奋不顾身”,政治上是进步的。然而,北宋时期,王安石变法以前,政权完全掌握在大官僚、大地主手中,出身中下层的官吏在斗争中处于劣势。范仲淹等人的力量是单薄的,他们的斗争也是脆弱的。这一切也必然反映到他的词作中,带上感伤的色彩。 作为一个有理想的封建士大夫,具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迈精神,而在事与愿违,侘傺坎轲之际,又不免消沉。这样,就构成了他内心矛盾的复杂性和特殊性。在词里也表现了两个方面,由于他关怀现实,对社会现实充满了愤懑与不平,所以排奡、所以沉郁;由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所以哽咽,所以悲凉,所以情调低沉。两种互相排斥的因素对立的统一,形成了范词的独特风格。 这首词的情调与盛唐昂扬奋发的边塞诗迥不相同,如王昌龄《从军行》(其四):“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终不还。”将两者比较一下,便会发现它们都描绘了苍凉暗淡的边塞风光,都写到了这一背景下的孤城,都抒发了戍边将士的爱国情怀。范词用窦宪“勒燕然”的故事,王诗用的是傅介子“斩楼兰”的典故。典故的内容是这样:汉武帝时,使者出使大宛国,中途经常受到楼兰国的阻挡和袭击。昭帝元凤四年(前77年),大将军霍光派平乐监傅介子前往楼兰,巧妙地用计斩楼兰国王,打通了汉朝通西域的道路。这个典故和“勒燕然”一样,都是表现保卫祖国,净扫边尘的壮志。就主题思想来说,两者完全是一致的。然而范词却不能象王诗那样,用高昂激越的情调,唱出必然胜利的信心,这是由于所处时代不同的缘故。 尽管如此,这首词仍不失为一篇优秀的爱国主义作品,词中所表达的抵御外患、报国立功的壮烈情怀,是应该给予充分肯定的。 我国古代,诗和词两种文学样式有着很大的区别。“诗言志”,是文人抒写怀抱、反映社会的重要工具;而“词为艳科”,是士大夫娱宾宴客的消遣品,尤其是文人词,本身就是在灯红酒绿、浅斟低唱中生长起来的,题材往往局限于男女相悦之中。北宋初年的词坛,还是这种状况。范仲淹这篇作品却脱颖而出,在词史上开了边塞词的先声,是个很大的突破。以后,苏轼、辛弃疾等人广泛地开拓词的题材,与之是一脉相承的。所以,从词的发展历史看,这首《渔家傲》也有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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