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马致远的《秋思》为意象诗之典范。全小令凡五句,二十八字,在语句结构上,几乎都是名词意象的排列组合,打破了日常语序(日常语序为主谓句);在意境构造上,一般认为该小令情景交融,将深秋的迟暮苍凉景色与游子的“秋思”断肠情怀非常自然而圆融地表现出来了。元人周德清在《中原音韵》中称之为“秋思之祖”,近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它是:“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①。该小令何以得唐人绝句妙境? 今人将其解释为:“全篇却无一语道及所‘思’的内容,而只是排列一些孤零零的景物,并点明这些景物正是小令的主人公‘思’的寄寓所在”(2)。更为详细说明的是,认为“这首小令在艺术上的主要成就,就在于诗人并没有很吃力地去刻画这个游子的思想感情,只是平淡无奇地勾出了一幅深秋景象的图画,可是这种景物描写却给人以强烈的感染,让读者自然揣摩到诗人的灵魂深处”③。总之,《秋思》构思之妙,就在于无一字道及“思”字,而游子远游的黄昏秋景处处表现了悲凉孤苦、思乡断肠的情怀,阅读它,也真让人潸然泪下。 然而,以上鉴赏家的解释主要是从这首小令的意境构造和整体效果来把握的。从该小令意象与意象的关联来看,并不像有些学者分析的那样: “景景相连,物物含情”④,而是存在着明显的突兀和不协调。这种突兀和不协调主要表现在第二句“小桥流水人家”的意象色彩和情感基调与第一、第三两句及整首小令的情感基调的不和谐上。第一句“枯藤老树昏鸦”,其意象是藤“枯”、树“老”、黄昏、乌鸦(古时候认为不吉利的鸟),其色彩是衰朽、昏暗、茫渺,情感基调是压抑、毫无生气。第三句“古道西风瘦马”,其意象是道“古”、秋风、马“瘦”、行迟,其色彩是苍老、萧瑟、凄凉,情感基调依然是低沉、悲苦的。因此第一、第三两句意象色彩和情感基调是相互呼应、协调一致的。但夹在它们之间的第二句“小桥流水人家”,其意象明丽、节奏亦轻快:纤巧的小桥、潺潺的流水从桥下流过,小桥流水旁边还有人住着的家(屋舍),家(屋舍)与自然和谐,恬美而有生机。这俨然是一幅清丽美好的居家风景画。这样,在意象与意象构成上就出现了“小桥流水人家”的清丽明快与第一、第三句及整个作品所表现的昏暗渺茫、凄凉萧瑟、凝重滞缓的意象色彩很不协调的状况。 按理,这种意象间的不协调是无法构成完整意境的。但为什么历代鉴赏该小令的诗人、评论家和读者,又都将其视为一个整体和谐、意境悠远的“名作”呢y换言之,历代鉴赏者又是怎样将这首意象并不完全和谐的小令感受为一个意境和谐的游子秋思图画的? 鉴赏这首小令的评论家大致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末用‘断肠’二字,则前四句皆化愁痕,真成绝唱”e。即小令是用“断肠”二字将前四句连成一个整体的,前四句成为最后一句抒写“断肠”思乡情怀的铺垫,但它并未注意到前四句中, “小桥流水人家”句实际上是与第一、第三句不协调,也与整个小令思情悲叹的情感基调不协调。清丽明快的“小桥流水人家”意象又是怎样为“断肠”二字化为“愁痕”的呢?论者并未给予学理上的说明。另一种观点认为第二句跟第一、第三两句的朦胧、迟暮感觉不一样,一方面体现了作者写作技巧上给人以变化的高明之处;另一方面是起到衬托作用,即通过“小桥流水人家”的生气盎然而又恬美、安适的景象,衬托出游子还在“古道西风”中骑着瘦马飘零无归的悲凉(6)。从写作手法来讲,自古就有“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以倍增其哀乐”(《李笠翁曲话》)的写作传统。第一句“枯藤老树昏鸦”写“哀景”,第二句属于“乐景”,第三句又写“哀景”,本来哀乐相生,但是为什么在《秋思》中只能用第二句的“乐景”来衬托第三句的“哀景”,以倍增其悲伤?为什么就不能反过来说第一句和第三句的“哀景”衬托家庭温暖更为可爱的“乐景”呢?这一问题,鉴赏者(也包括当前的理论界)也还是没有予以学理说明。 在一首诗、一篇作品的写作中,都有哀景和乐景,为什么这一个作品只能是以哀景衬托乐景,而在另一个作品中则是以乐景衬托哀景?这就涉及到“诗意综合”的理论问题。 “诗意综合”的理论观点是我一九九七年在《‘意义’的审美‘综合’》一文中提出的观点(7),其基本思想是:体验美学的审美感知方式呈现为一种“诗意综合”方式,其综合方式大致有二,其一是同化,在语象层面上,一个作品的诸多事象语旨力可以构成一定的强势语境,它对事象语旨力弱的语象构成同化作用(8);其二是深度综合,亦叫修辞综合,在隐喻、象征等修辞性作品中,隐喻义、象征义等在诗意综合下变成一种深度体验情绪,并参与到审美体验的建构中。 在《秋思》中为什么只能是第二句的“乐景”来衬托第三句的“哀景”,以倍增其悲伤?原因就在于第三句与第一句、第四句和第五句构成了强势语境,对第二句具有同化作用。在《秋思》中,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等意象色彩基本一致,而且各意象语旨力聚合自成一幅语境完整的画面:在夕阳西下的黄昏,一个游子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马,迎着瑟瑟的秋风在苍凉古道上行走,眼前看到的是枯藤依附着老树,乌鸦在苍茫的夕阳下飞翔,倍感孤独凄凉。相较之下,第二句“小桥流水人家”的意象语旨力虽然也可构成一幅清丽明快的画,但是其意象语旨力在整首小令中属于弱势语境,因而当其色彩与“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等不协调时,只能被后者所构成的强势语境同化。 《秋思》中的强势语境又是怎样同化弱势语境的呢?从整首小令的画面构成来看, “小桥流水人家”意象色彩属于清丽明快,第一、第三句及整个作品所表现的是昏暗渺茫、凄凉萧瑟、凝重滞缓的意象色彩,因而这是两种不相容的色彩,它们要融合、同化,必然会产生某些“过渡色”。那么,“小桥流水人家”与整个小令构成融合、同化的“过渡色”在哪里呢?这要从《秋思》的“谐音综合”谈起。 谐音综合是诗意综合的一种表现形式,属于修辞综合范畴。它是诗词中通过语音押韵、应和对仗而使看似不相关联的语象构成诗意意味、境界的融汇一体。比如说晋朝的《子夜歌》: “我念欢的的,子行由预情。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前两句写单相思,后两句写莲花,看似不相关,但通过“莲”与“怜”谐音,进而与第一句“我念欢的的”的“念”谐音、谐义,从而使三、四两句与一、二两句勾连、隐喻,构成一个情意相连的和谐意境。在《秋思》中也存在着谐音勾连的方式,其“谐音综合方式”具体表现如下:
抒情主人公为什么在苍凉的古道上忧思念家?就是因为看到了别人的“家”,进而发现自己离家乡非常遥远——“在天涯”。这里“家”“涯”声音相谐而产生意义的勾连、相关。即“小桥流水人家”是通过它的意义(家的美好、安定、归宿)来与“断肠人在天涯”的意义(漂泊异乡、无归宿)综合,家的美好、安定、温暖与游子漂泊、艰辛的巨大反差,更加突出(衬托)了游子远在天涯的思乡情绪,以至于思“断肠”! 在以上诗意综合中,“小桥流水人家”句中“小桥”、“流水”意象的色彩和节奏并没有直接地参与到游子凄苦漂泊意境的构造,只是通过渲染“家”的安定、美好,然后再通过“(人)家”的意象和意义参与到整个小令所表现游子凄苦漂泊的意境构造的,因而“(人)家”与“(天)涯”的谐音综合就成了“小桥流水人家”与整个小令意境构成的“过渡色”。 也许人们会提出,《秋思》中的“鸦”、“家”、“马”、“下”、“涯”都互相谐韵,为什么上面只谈“家”、“涯”间的诗意综合呢?这要从《秋思》的平仄音韵关系来分析。它的音韵形式是: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 从上面音韵的押韵情况来看,第一句与第三句是平仄相押,而且“鸦”与“马”都属于动物。元人周德清称赞该小令“‘瘦马’二字去上,极妙”(9),恐怕是指它与“昏鸦”所产生的“谐音综合”有关。第一句与第三句诗意综合所产生的画面,我们前面已经谈过。第二句与最后一句除了平仄一致外,“(人)家”与“(天)涯”都是表处所的,因而,很自然就构成谐音和语义的关联。 至于一些鉴赏批评家把“小桥流水人家”看作是衬托“古道西风瘦马”,从诗词押韵所产生的意义关联原则来说,是没有理据的。但从意境构成角度来讲,“小桥流水人家”与“断肠人在天涯”构成诗意综合,而“断肠人在天涯”又与第一句、第三句、第四句构成诗意综合,这就产生诗意相互混成的现象。即“小桥流水人家”的“家”的意象和意义也可以与第一句、第三句、第四句产生诗意混融综合现象。于是,有人把“昏鸦”理解成“黄昏时候要回巢的乌鸦”(10),把第二句看成是对第三句“古道西风瘦马”的反衬,即“反衬出旅人的奔波不定,以及由此引起的羁旅之苦”(11)等,都是意境的构成中各个意象意义相互有机混融的结果。按理,“昏鸦”不一定要理解为“归巢的乌鸦”,也可理解为“乌鸦在黄昏中飞翔”或其他意义;第三句“古道西风瘦马”,可以直接理解为游子骑着瘦马独自行走在萧瑟的秋风古道上,不一定与第二句“家”联系起来,从而引起“羁旅之苦”的意义。但是构成意境的意象是有机混融的,《秋思》表现的主导意向是“游子思归”,因而,围绕着“思归”这一主导意向,将“乌鸦”、“家”、“古道西风瘦马”联系起来释义也就很自然了。 总之,《秋思》的意境构造上·,存在着第二句“小桥流水人家”的意象色彩和平仄音韵与第一句、第三句不协调的情况。而这种不协调因素如何构成完整意境?首先是强势语境的同化作用,其次是这种同化的可能来自于“家”、“涯”的谐音综合,而使得“小桥流水人家”以“家”的意象和意义参与“断肠人在天涯”,乃至整个作品的意境构成。 (1)况周颐、王国维分别著:《<惠风词话>·<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221 页。 (2)袁行霈主编:《历代名篇赏析集成》(下),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第1947页。 (3)吴小如:《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一文,见《阅读和欣赏》古典文学部分(二),北京出版社1979年,第40页。 ④袁行霈主编:《历代名篇赏析集成》(下),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第1949页。 ⑤夏承焘、张璋编选:《金元明清词选》,吴无闻、黄畲、周笃文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137页。另见龙榆生著:《词曲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27页,有类似评析:前“三句纯是描写自然景物,宛然一幅深秋图画。‘夕阳西下’:四字即景生情,结以‘断肠人在天涯’;那么,上面最美丽的秋光,恰好都是天涯客子的伤心资料。” ⑥吴小如: 《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一文,见《阅读和欣赏》古典文学部分(二),北京出版社1979年,第41—42页。 ⑦《社会科学家》,1997年第6期。另:《美学》 (人大复印资料),1998年第1期全文转载。 ⑧格式塔心理学实验也证明,大的完形对小的完形有某种吸附和同化作用。 ⑨[元]周德清: 《中原音韵》。 ⑩吴小如: 《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一文,见《阅读和欣赏》古典文学部分(二),北京出版社1979年,第40页。 (11)胡土明:《马致远的小令有何特色?》,见《古代文学三百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99页。另,上引吴小如文亦持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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