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锦云剧作选》（中国旅游出版社1993年版）。剧本主要围绕狗儿爷一生的坎坷来写。解放了，狗儿爷分得了土地，住进他梦寐以求的地主祁永年的那座高高的门楼，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还买了一匹好马“菊花青”，拴上了大车。但是好景不长，合作化以后，“除了烟袋和媳妇，都归了大堆儿”，狗儿爷一夜之间变得两手空空。他疯了，疯得连自己的媳妇都不认识了。20年过去了，党的政策使他获得了新生，好日子又在召唤他。但是他无法适应时代的发展：在对待象征千年封建积淀的门楼的拆留问题上，他和年轻一代之间发生激烈的冲突。涅槃（ｐáｎ），佛教用语，指所幻想的超脱生死的境界，这里含有新生、永生的意思。 

     陈大虎  狗儿爷的儿子。

    祁小梦  陈大虎的妻子，祁永年的女儿。

    祁永年  地主，在剧中作幻影(幽灵)出现。

13

〔狗儿爷痴痴望着。

〔祁永年幻影出现。

祁永年  认得吗?

狗儿爷  有点儿眼熟。

祁永年  瞧，又来了，那两口子。

〔李万江、冯金花出现在远处，相互说着什么。

狗儿爷  还要割尾巴?〔割尾巴〕即“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是对“文革”中打击、迫害农村私有经济的比喻。

祁永年  过去几年的事就别提了。这回，兴许是美事儿。

狗儿爷  这一阵儿云彩，一阵儿雨的。

祁永年  冷够了就回暖。

狗儿爷  走。

祁永年  聊会儿。

狗儿爷  没工夫。

〔二人隐去。

冯金花  (又一遍叮咛)牵上菊花青。

李万江  忘不了我为啥去的?

冯金花  槽头买马望母仔这匹小菊花青跟那老菊花青一模一样，脱个影似的。酒呢?

李万江  提上了。

冯金花  把那两个老腌儿鸡子儿带上，他顶爱吃这个。

李万江  带上了。

冯金花  别这么丧荡游魂的，高兴点儿。

李万江  高兴，高兴，二十多年了，我又把马给人牵回去，我都干了些个什么呀?

冯金花  我的爷爷，想开点儿吧，你可别有个好歹的，要再疯一个，我可就没法儿了。你把马送到风水坡，哥儿俩喝一顿，他心口一热，气儿一顺，阿弥陀佛，也许能明白过来呢!

李万江  那敢情好，我也省心了，连马带你，我一块儿还给他。

冯金花  我抽你!你当我也是这匹马呢女人就这么不值钱?

〔一阵马嘶，灯光暗去。复明，狗儿爷、李万江同坐风水坡。

李万江  喝，满满儿一壶。

狗儿爷  难得，先（扌周） 〔扌周（zhōu）〕方言，这里是喝的意思。一口。说吧，兄弟，你要一片红，狗儿哥决不当黑膏药。

李万江  不说这个。先吃——

狗儿爷  老腌儿?难得。(品味)嗯，是味儿，哪儿来的?

李万江  腌的。

狗儿爷  谁腌的?

李万江  我媳妇儿。

狗儿爷  嗯，老娘们儿都会这个，喝!

李万江  喝!老哥，你这会儿明白吗?

狗儿爷  老弟，我什么时候胡涂过?

李万江  那是我胡涂。你说，这人世上的事儿，有时候几十年一个老模样儿，可有时候呢，一个早起就变了，还越变越邪虎，越变越没边儿。

狗儿爷  都是属孙猴儿的。可阎王爷说啦，再怎么变，那高门楼也姓陈，也不能把他变回来……

〔祁永年幻影出现。

狗儿爷　　哟，他还真来了。

祁永年　　荒郊野外的，孤得慌，来蹭口酒喝。

狗儿爷　　去!

祁永年　　咱们可是儿女亲家，你陈家娶了我闺女。

狗儿爷　　那不假，不光娶了，我孙子都有了。可有一宗，咱这亲戚不走动。

李万江(愕然)　狗儿哥，你怎么了?

狗儿爷　　喝咱的，甭理他。

李万江　　谁呀?

狗儿爷　　祁永年。

李万江　　我要说的就是他。

祁永年　　你看看。

狗儿爷  你少插嘴!怎么，你说?

李万江  你真要是还……嗨，这么说吧，他真要能来了，也和咱平起平坐啦!

祁永年  你看看。(一屁股坐下)

狗儿爷  去，去，我怕脏了这块土。

李万江  你这观点不时兴了，这不行。

狗儿爷  怎么行?把你的酒给他喝?

李万江  按眼时下的令儿，给就给。

祁永年  你看看。(伸手接杯)

狗儿爷  (接李万江手中酒杯，冲祁永年泼去)给你，我叫你喝，叫你喝!你要平起平坐，休想!你想认亲家，没门儿!

〔二人撕扯成一团。

李万江  你这是怎么了?狗儿哥，狗儿哥，(拉也拉不住，大喝)陈贺祥我给你送马来啦!

狗儿爷  马?(痴笑)嘿嘿……你又哄我：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李万江  不是哄你，是板上钉钉。菊花青，我给你牵来啦!

狗儿爷  我不要。等哪天，你再拿一壶酒来喝喝，又牵去了。

李万江  不会啦!

狗儿爷  要会呢?

李万江  我保险。

狗儿爷  谁保你的险?

祁永年  死榆木头!

狗儿爷  你少插嘴。

李万江  谁要再来那套浑不讲理的，我也豁啦，再就不种地了，饿死他!噢，还有地，“宝葫芦嘴儿”，也归你种了。

狗儿爷  真的?

李万江  蒙〔蒙（mēng）〕欺骗，哄骗。你天打雷劈!

〔一阵马嘶。

狗儿爷  菊花青?我的菊花青，乖乖，你在哪儿?

李万江  凉水泉儿，橡子树上拴着呢。

祁永年  凉水泉儿，橡子树上拴着呢，橡子树上拴着呢……

狗儿爷  滚，一万年我也不理你!

〔祁永年隐去。

狗儿爷  我得先饮饮它，叫它美美儿喝个够，清粼粼的长流水，喝个够……(兴冲冲下)

〔山谷间回响着一声呐喊：“我有马啦”李万江百感交集地追过去。

〔有顷。狗儿爷双手捧水罐，凝视着自己倒映在罐内清水面上的容颜，缓缓走上。李万江随其后。

狗儿爷  (低唤着)  狗儿爷，陈贺祥，老伙计，一根儿黑头发也没啦!这一脑瓜子白雪花花儿，换了点儿什么呀?万江兄弟，这是你?脸像个核桃皮。你四十几啦?

李万江  (苦笑)  唉，六十整。

狗儿爷  你六十?我比你大一轮，那我就七十二?老天爷呀……

李万江  老天爷不管这个。

狗儿爷  噢，阎王爷……

李万江  收起你的阎王爷吧!那小学生的书本子上说，这是规律，大自然的。

狗儿爷  自然大老爷呀，你再让我倒退三十年，不，二十年，我要攒上全身的力气，攥断它十根锄把子，不赛倒他祁永年，不把他那小匣匣儿〔小匣匣儿〕指祁永年装印章的盒子。拿到手，不挂上千顷牌，我就在这凉水泉儿里头一头浸死!

李万江  还是不大明白。(大声)老哥，这也不晚!

狗儿爷  有你这么一说，咱还有儿子，还有孙子呢。耕、耩、锄、耪，筛、簸、扬、拿，都学到手，才算一个庄稼人。我要手把壶儿地调教他们。骡子马不调教还不能入辕儿呢。

李万江  是时候了，白露早，寒露迟

狗儿爷  秋分种麦正当时。

李万江  早种一天

狗儿爷  早熟十天。

李万江  牵上菊花青，驮上铺盖卷儿，儿子媳妇和孙子都等着急啦，回家吧，我的老哥。

狗儿爷(一时自得地)  走!儿子、媳妇、孙子、菊花青、高门楼……(回忆、思忖)虎儿的妈，俺虎儿的妈呢?赶集?〔赶集〕狗儿爷疯后，冯金花改嫁，人们哄他，说金花赶集去了。(摇头)不对……万江兄弟!

李万江  怎么?

狗儿爷  快回村!我得找金花去，找俺的金花去，找俺的金花去!不管是死，还是活，她跟俺受苦受累半辈子，俺得好好儿补付补付她!

李万江  你……没忘了她?

狗儿爷  忘不了，那是媳妇儿。

李万江  回村我告诉你。

14

〔随着一阵阵的马嘶声，微光照亮那座门楼它愈显破旧了。

〔一阵煞车声。陈大虎、祁小梦上。他俩兴致很好。

陈大虎(回身招呼)  师傅，谢谢啦!

祁小梦  这趟城逛的，累死了。

陈大虎  祁家大小姐，别那么娇嫩啦!快去看看儿子吧。

祁小梦  就知道疼你那宝贝儿子。

〔苏连玉匆匆跑来。

苏连玉这班车一到，就知道你们公母俩〔公母俩〕北方方言，指夫妻。②〔活泛（huó·fɑn）〕能随机应变，比较灵活。回来了，可把我等急啦!侄媳妇放心，你们龙龙在俺们家玩得可好啦，小子真聪明，扳着手指头数数儿，能数到五百了……

祁小梦  真麻烦大婶。

陈大虎  大叔，推土机怎么样?

苏连玉  明天就到。销货合同呢?

陈大虎  敲定了，三千吨。

苏连玉  这年头，张嘴就成千上万。三千吨，三对三，三三见九……这一泡儿下来，钱可不老少!

陈大虎  小意思，比起人家大王庄的白云石厂来，差远去了。

苏连玉  我早就说过，你小子不是善茬子，心气儿高着呢!

陈大虎  万江大叔可是还半信半疑呢。

苏连玉  他呀，怎么说呢，村里孩子都给他编成曲儿了：李万江，老一套，认准受穷一条道儿，塞他一个大元宝，他抱着元宝去上吊!连你爹都算上，你苏大叔比他们强就强在这心眼儿稍微活泛②这么一点儿。

祁小梦  要不您怎么老不吃亏呢!

苏连玉  侄媳妇别寒碜我了，咱这是自私自利。这回可说出大天来也跟你们摽〔摽（biào）〕凑，合。在一块儿，干定了，咱也弄个小万元户当当。得，我这就去乡政府，把咱白云石厂的营业执照取回来。

陈大虎  苏大叔，等您回来喝酒，咱顺便商量明天开工的事。

苏连玉  误不了。(下)

陈大虎(温存地)  歇歇吧!

祁小梦  嘻……

陈大虎  笑啥?

祁小梦  笑城里那丫头，穿的那小衣裳儿，光胳膊露腿，也不错，又省布又凉快。

陈大虎  这就叫进步，赶明儿你也来它一件穿穿。

祁小梦  在村里?妈哟，我怕吓死两口子。

陈大虎  管他们呢，我爱瞅就行呗!

祁小梦  去你的!

陈大虎  你没见人家明出大迈的，就这么拉着扯着(搂住祁小梦的肩膀)

祁小梦  这么甜哥哥蜜姐姐儿的，俺可不惯。

陈大虎  老封建……

〔冯金花踌躇地走上。

冯金花(怯怯地)  小虎……

陈大虎(不知如何是好)  ……大婶!

祁小梦(热情地)  大婶，您屋里坐。

冯金花  不啦。你们俩在家?门楼旧多了，你们没有修修它?

陈大虎  不用了，明天就拆。

冯金花  拆?

陈大虎  砖头都酥了，不拆也得塌。

〔祁小梦给这位“稀客”端来一盘红枣。

祁小梦  大婶，您吃枣儿

冯金花(喃喃地)  大枣大枣，谁见谁拢……

陈大虎  大婶，您来……?

冯金花  我来看看你爸爸。

陈大虎  您知道，爸爸他在风水坡呢，几年不回家了。

冯金花  你万江大叔给他送马去了。

陈大虎  多余。

祁小梦(制止)  大虎!

陈大虎  本来就是多余，肚子疼上眼药，管屁用!

冯金花  怎么这么说话?马是他的家业，满盘子满碗的指望，见了马，兴许能明白过来。

陈大虎  还是别明白，明白了，我这儿不好办，您也……

冯金花孩子，别这么说。这些年，他不容易，活过来就不容易。我愿意让他明明白白地再过几年，让他明明白白地再看看这个家，看看这座门楼，看看你们，也让他明明白白地再看我一眼……小虎，我对不起你们爷儿俩呀!

陈大虎  您别说啦……妈!

祁小梦(恸哭)  我爸爸……要能活到这晚儿，就好啦……

陈大虎  姑奶奶，你就别凑热闹啦!

〔马嘶声。狗儿爷步履硬朗地走上。

狗儿爷  马来啦!

祁小梦(热情向前)  爸爸!

狗儿爷(高声答应)  哎，好闺女，快把东间屋拾掇出来，安上木槽，俺俩先住一块儿

〔冯金花躲之不及，欲言又止。

狗儿爷(一眼瞥见她，神态大变)  虎儿，你妈，她赶集去，还没回来?

陈大虎  没有。

冯金花(稍稍定心，十分尴尬地)  你，身子骨好……

狗儿爷  你是……万江弟妹?多亏你呀，多亏你呀……走吧，万江兄弟回家啦。

冯金花  让我，跟小梦姑娘，给……马，再拾掇一回屋子吧!

狗儿爷  不。梦，你过来。早先，你们家这院子的格局，你还记得吗?

祁小梦  不记得。听我爸爸念叨过，说进这门楼往里是屏门，过了屏门往里走，一边是丁香树，一边是荷花缸……

狗儿爷  对，对!

祁小梦  正面是大厅，东西是配房。

狗儿爷(神往地)  对，对呀!后来分到手的户都把房子拆走另盖去了，咱落下这个门楼。门楼是脸面，有了门楼就不愁院子。虎儿，眼时手里头活泛〔活泛〕这里指经济宽裕，手头有钱。吗?

陈大虎  您要干什么?

狗儿爷  干什么?他祁家人能盖个院子，咱陈家人就是白吃饭的?

陈大虎  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大白天的说梦话!

冯金花  小虎，有话跟你爸爸好好说。

〔苏连玉抱镶入镜框的营业执照上。

苏连玉  哟，这老子回来啦!

狗儿爷  (没好气地)等着买你的地呢!

苏连玉  还不大明白。

冯金花  老苏。

苏连玉  您……也来了?

冯金花  知道他回来，过来看看。想不到还这么油糊心似的，不认人。

苏连玉(放心了)  那咱可就明说了。营业执照拿到手啦，等厂子办起来，你们小公母俩就是正副经理，你苏大叔顶损也得弄个第二副经理当当吧?等推土机一到，咱就拆门楼，破土动工。

狗儿爷(暴跳)  什么?你们要拆门楼?这乌烟瘴气的，你们你们是要拆门楼?

苏连玉(蒙哄)  是这么回事儿，这门楼子老了，想想，你老它能不老?拆了它，等俺金花嫂子赶集回来……

狗儿爷(神态骤变，悲怆地)她回不来了!刚才我在枣树上拴马的时候，东街坊侉〔侉（kuǎ）〕指口音与当地语音不同。二奶奶告诉我啦。老苏哇，你一辈子蒙我呀?

〔李万江上。

李万江老哥呀，到我家去吧，咱俩心碰心地说说!(见冯金花，惊)你也来了?

狗儿爷万江兄弟，领弟妹回家吧。俺那金花，虎儿他妈，不回来了。是神，我给她修座庙，是鬼，我给她修座坟，就在我心里头。可你们，你们不能斩尽杀绝呀，我的一村之长!你不能眼瞅着有人串通一气，拆我的门楼，摘我的心哪!

陈大虎爸爸

狗儿爷谁是你爸爸?你早就忘了祖宗!

陈大虎俺没忘。太爷爷俺没听说过；爷爷为二亩地，生吃一条狗，死了；爹想地想疯了。不就是为发家吗?这家您儿子发定了!

狗儿爷你发家?呸!俺年轻的时候，大年五更还提着围灯去捡粪呢你有这点出息?好好的院子，叫你糟踏得破狼破虎，我问你，门口那块下马石呢?

陈大虎盖厂房，垫地基了。

狗儿爷厂房，厂房，厂房是你亲爹?你安的什么花花儿肠子，中的什么邪?不一扑纳心〔一扑纳心〕方言，指一心一意。地种地，忘了黄土生金，抓多少钱也是打河漂儿!这个理儿，你小兔崽子懂吗?

陈大虎(耐心开导地)爸爸，您看咱这地方有多好!前面临马路，后面贴白云坡，瞧那白花花的，一水儿的白云石。这东西是宝贝，外国人盖洋楼都用上这个，出多少都有销路。费不了多少事，加工加工，石头打滚就变钱。不能光瞅着这破门楼子，土里刨食儿啦!

祁小梦是呀，那几亩地您手捋胡子就种了。您不种也不要紧，咱花钱请人帮工。等门楼一推，厂房盖起来，就在大门口盖间小屋，春冬两闲，您就在这儿看看传达室，养养花，养养鸟，接接电话。给您开双份工资，按月拿奖金。

狗儿爷嘿，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好个枣木棒槌一对儿!你们这是要把我扫地出门哪!好儿子哎，你爹顶着枪子儿抢芝麻，外搭你妈一条命，〔你爹顶着……一条命〕解放战争时，地主祁永年跑了。狗儿爷去抢收地主地里的芝麻，他妻子被炮弹炸死了。为的谁呀?早知道你是这么个孽种，出娘儿胎我就把你摔死了!还有你，善眉善眼的闺女，敢情也这么阴毒!到了儿还是没改你们祁家的门风儿。(大声)祁永年

〔祁永年幻影出现。

祁永年  有。

狗儿爷  这可是你闺女!

祁永年龙  生龙，凤生凤

狗儿爷  你这坏事种!

苏连玉  得，又迷心啦。

狗儿爷  (对幻影)这是你的圈套!明的不行，你来暗的，把你的丫头派来毁我的家呀!这是我一把血一把汗挣的，是新社会给的。李万江你给作证还有你，(对苏连玉)剃头的还有你，(对冯金花)这位大嫂你们都给作证，俺这份家业来得容易吗?不能叫这败家子儿们由着性儿糟践!

陈大虎(决断地)  爸爸，这门楼卖了!

狗儿爷(愕然)  卖了?

陈大虎  您病着，打针、吃药，拉下一屁股两肋的饥荒，〔饥荒〕指债。卖钱还账。

狗儿爷  卖给谁了?

苏连玉  卖给我啦!

狗儿爷(摇头顿足)  苏连玉，你可真是俺的喝一个井里水长大的好兄弟哎!当初你卖给俺地，〔当初你卖给俺地〕解放后，苏连玉走乡串户，从别的乡村知道土地政策要变，赶紧把三亩地便宜地卖给狗儿爷。后来搞合作化运动，土地入了合作社。今儿你买我的门楼……多少钱?

苏连玉(随口而出)  三石芝麻!啊，不价钱另议，明天一准过户儿，明天。

狗儿爷  明天?

陈大虎  明天。

狗儿爷(求救)老村长，我问你管不管，管不管?

李万江  我管，我管，我管不了!老哥刚回村，你还不知道，眼时下的一大特点，就是谁也不听谁的。全村几百口子都是能人，就我一人是笨蛋。兄弟一百个对不起你，别的单说，惟独这拆门楼的事，我不敢管，不能管，也管不了。那什么你找乡长去吧!

狗儿爷  你当官儿不做主?

李万江  明儿我就下台。

狗儿爷  孩子哭，给妈抱了去?

李万江  乡长比咱官儿大，想必主意高。

狗儿爷  去就去，找到大乡长，连你们大伙儿一齐告!

苏连玉  狗儿哥哎，您去也白去，我刚从乡里回来，听说来了两个日本客人，乡长正陪着喝酒呢!

狗儿爷  什么什么?乡长也当汉奸!完了，完了……

陈大虎  爸爸，您就歇歇心吧!

狗儿爷  我人死心也不能歇!

陈大虎  我们供您吃，供您喝，样样儿由您的性儿，伺候您，孝顺您，把您当老神仙供着，还不行吗?

狗儿爷  你要当孝子?

陈大虎  当孝子。

狗儿爷  孝顺我?

陈大虎  孝顺你。

狗儿爷  这门楼，不拆啦?

陈大虎  破车碍好道，挪挪窝儿，理所当然的。

狗儿爷(狠狠一掌打过去)  反叛!

〔众人各以不同的姿态愣住。

〔暗。

15

〔门楼。祁小梦的咯咯咯的笑声。陈大虎的嗬嗬嗬的笑声。

〔狗儿爷和祁永年第一场时的情状。沉默有顷，开始动作。

狗儿爷(收拾着，点燃火把)  明天，明天，你们有你们的明天，我有我的明天……

祁永年  我可没有我的明天好好，有我闺女的明天。

狗儿爷(发现他还在身旁)  滚，我永远不想见你!

祁永年(叨念着)  过了今天是明天，明天明天好热闹……(隐去)

狗儿爷  明天好热闹，好热闹……(狂呼)门楼我的门楼!(掷出火把)

〔一束强光，照着跪伏在门楼前的狗儿爷。

16

〔满台大火。巍巍门楼被火焰吞没。

〔人声、马达轰鸣声，雄浑地交织在一起，直响到终了。

〔有人喊：

“推土机来啦!”

“快救火呀!”

〔陈大虎、祁小梦上。二人的神色像是刚刚从火里钻出来。

陈大虎  老爷子呢?

祁小梦  走了。

陈大虎  菊花青?

祁小梦  牵去了。

陈大虎  快你和连玉大叔张罗救火，收拾利落，天亮推土机就要来了，一分钟也耽误不得。

祁小梦  你呢?

陈大虎  找爹去!(快步跑下)

祁小梦  去哪儿

〔传来陈大虎的声音：“风水坡”

〔火渐熄。

〔马达声大作。推土机隆隆开入。

                                                            幕落·全剧终

                                                                  1985·秋

    《狗儿爷涅槃》是当代多场悲喜剧。全剧共16场，这里节选的是第13场至第16场。

    剧本着意刻画了狗儿爷这样一个具有丰富、复杂内涵的典型形象。他憎恶、痛恨像祁永年那样的地主，但又做梦都想着成为地主。他朴实、勤俭、吃苦耐劳，但又自私、保守、目光短浅。他的身上集中体现了中国农民传统的性格特征。

    在剧中，狗儿爷始终处于矛盾冲突的中心，这种冲突在节选的部分达到了高潮。狗儿爷的一个巴掌、一声怒斥和一把大火，无法挡住推土机滚滚的车轮，这象征着历史潮流的不可阻挡。欣赏时要注意了解狗儿爷与子女之间的矛盾冲突，体会冲突所展示的社会意义。

    剧本语言质朴、清新、富于个性，不仅反映出人物的个性特征，而且散发出特有的泥土气息。欣赏时要认真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