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兵变（节选）节选自《梧桐雨》(臧晋叔《元曲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白朴(1226—1306以后)，字仁甫，一字太素，号兰谷。原籍(yù)州(现在山西河曲)，后随父寓居真定(现在河北正定)，故称真定人，元代戏曲作家、散曲家，元曲四大家之一。《梧桐雨》，全名《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杂剧剧本，白朴的代表作，共四折。第一折写唐明皇和杨贵妃相恋，两人山盟海誓，尽情享乐。第二折写安禄山兵起渔阳，唐明皇还在歌舞升平，结果不得不仓皇逃命。第三折写马嵬兵变，唐明皇被迫赐杨贵妃缢死。第四折写唐明皇重返长安，在秋夜梧桐雨的晚上，深情地思念死去的杨贵妃。全剧以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为主线，反映了安史之乱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及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过程。节选部分是剧本的第三折。马嵬(wéi)，即马嵬坡(在现在陕西兴平西)。

    (外扮陈玄礼〔陈玄礼〕侍卫军将领，官封右龙武将军。上，诗云)世受君恩统禁军，〔禁军〕帝王的侍卫部队。唐朝侍卫部队分南北衙，南衙称卫兵，北衙称禁军。天颜喜怒得先闻。太平武备皆无用，谁料狂胡起战尘。某右龙武将军陈玄礼是也。昨因逆胡安禄山倡乱，潼关失守。昨日宰臣会议，大驾暂幸蜀川，以避其锋。今早飞报说，贼兵离京城不远。圣主令某统领禁军护驾，军马点就多时，专候大驾起行。(正末引旦及杨国忠、〔杨国忠〕唐玄宗宠妃杨玉环的堂兄，因裙带关系当了宰相，淫纵不法。高力士，并太子、〔太子〕指玄宗太子李亨。扈驾郭子仪、李光弼〔扈驾郭子仪、李光弼〕扈驾，帝王车驾的随从。郭子仪、李光弼都是平定安史之乱的名将。上)(正末云)寡人眼不识人，致令狂胡作乱；事出急迫，只得西行避兵，好伤感人也啊!(唱)

【双调新水令】五方旗招〔招(zhǎn)〕招展。日边霞，冷清清半张銮驾；鞭倦袅，镫慵踏，回首京华，一步步放不下。

(带云)寡人深居九重，〔九重〕指皇帝居住的地方。怎知闾阎〔闾阎〕乡、里的门，引申为百姓。贫苦也!(唱)

【驻马听】隐隐天涯，剩水残山五六搭；萧萧林下，坏垣破屋两三家。秦川〔秦川〕现在陕西西安一带，古称秦川。远树雾昏花，灞桥衰柳风潇洒。煞不如碧窗纱，晨光闪烁鸳鸯瓦。〔煞不如……鸳鸯瓦〕意思是荒郊景色，远不如宫殿美好。煞，极、甚。鸳鸯瓦，排列成对的瓦。

    (众扮父老上，云)圣上，乡里百姓叩头。(正末云)父老有何话说?(众云)宫阙，陛下家居；陵寝，陛下祖墓；今舍此欲何之?(正末云)寡人不得已，暂避兵耳。(众云)陛下既不肯留，臣等愿率子弟，从殿下〔殿下〕对王、侯等的尊称，这里指太子李亨。东破贼，取长安。若殿下与至尊皆入蜀，使中原百姓，谁为之主?(正末云)父老说的是。左右，宣我儿近前来者。(太子做见科)(正末云)众父老说，中原无主，留你东还，统兵杀贼。就令郭子仪、李光弼为元帅，后军分拨三千人，跟你回去，你听我说。(唱)

【沉醉东风】父老每忠言听纳，教小储君〔储君〕指太子。专任征伐。你也合分取些社稷忧，怎肯教别人把江山霸，将这颗传国宝你行留下。(太子云)儿子只统兵杀贼，岂敢便登天位?(正末唱)剿除了贼徒，救了国家，更避甚称孤道寡?

(太子云)既为国家重事，儿子领诏旨，率领郭子仪、李光弼回去也。(做辞驾科)(众军不行科)(正末唱)

【庆东原】前军疾行动，因甚不进发?(众军呐喊科)一行人觑了皆惊怕，嗔忿忿停鞭立马，恶〔恶(yìnyìn)〕形容发怒。披袍贯甲，明〔明(diūdiū)〕明亮的样子。掣剑离匣，齐臻臻雁行班排，密匝匝鱼鳞似亚。〔齐臻臻……鱼鳞似亚〕齐臻臻，齐齐整整。雁行班，即雁行般。密匝匝，密密麻麻。亚，同“压”，这里是拥挤的意思。

(陈玄礼云)众军士说，国有奸邪，以致乘舆播迁；君侧之祸不除，不能敛戢〔敛戢(jí)〕约束，平息。众志。(正末云)这是怎么说?(唱)

【步步娇】寡人啊万里烟尘，你也合嗟讶；就势儿把吾当諕，〔諕(xià)〕同“吓”。国家又不曾亏你半掐；〔半掐〕形容很少。掐，量词，拇指和另一手指尖相对握着的数量叫一掐。

因甚军心有争差。问卿咱，为甚不说半句儿知心话?

(陈玄礼云)杨国忠专权误国，今又与吐蕃〔吐蕃〕唐代居住在现在青藏地区的少数民族。使者交通，似有反情，请诛之以谢天下。(正末唱)

【沉醉东风】据着杨国忠合该万剐，斗〔斗〕同“逗”，挑引，引起。的个禄山贼乱了中华。是非寡人股肱难〔是非寡人股肱(gōng)〕是非，这不是。股肱，大腿和上臂，引申为帝王所倚赖的重臣。弃舍，更兼与妃子骨肉相牵挂；断遣尽枉展污了五条刑法。〔断遣尽枉展污了五条刑法〕断遣，处分。枉展污，空玷辱。五条刑法，即五刑，一般指封建时代的笞、杖、徒、流、死五类刑法。把他剥了官职，贬做穷民，也是阵杀。允不允，陈玄礼将军鉴察。

(众军怒喊科)(陈玄礼云)陛下，军心已变，臣不能禁止，如之奈何?(正末云)随你罢。(众杀杨国忠科)(正末唱)

【雁儿落】数层枪，密匝匝，一声喊，山摧塌。原来是陈将军号令明，把杨国忠施行罢。

(众军仗剑拥上科)(正末唱)

【拨不断】语喧哗，闹交杂，六军〔六军〕这里指唐玄宗的禁军。白居易《长恨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不进屯戈甲。把个马嵬坡簇合沙，〔簇合沙〕簇合，围困。沙，语尾助词。又待做甚么?的我战钦钦遍体寒毛乍。〔寒毛乍〕寒毛直竖，形容害怕。吃紧的军随印转，将令威严，兵权在手，主弱臣强。卿啊，则你道波，寡人是怕也那不怕?

(云)杨国忠已杀了，您众军不进，却为甚的?(陈玄礼云)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正末唱)

【搅筝琶】高力士，道与陈玄礼休没高下，岂可教妃子受刑罚?他见请受〔请受〕领受。

着皇后中宫，兼踏着寡人御榻。他又无罪过，颇贤达；须不似周褒姒举火取笑，纣妲己敲胫觑人。②〔周褒姒(sì)举火取笑，纣妲(dá)己敲胫觑人〕褒姒，周幽王的宠妃，平常不爱笑。幽王为了讨她喜欢，命人点起做告急信号用的“烽火”，各路救兵飞驰而至，可是并没有见到一个敌人，惶惑不解，褒姒见状，大笑不已。妲己，商朝纣王的宠妃。传说她见到一个老人在冬天光着脚跨过小河，怪他不怕冷，就派人抓住他，敲开小腿，查看里面的骨髓。早间把他个哥哥坏了，总便有万千不是，看寡人也合饶过他，一地胡拿。〔胡拿〕犹言胡做、乱捉摸。

(高力士云)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正末唱)

【风入松】止不过凤箫羯鼓间琵琶，忽剌剌板撒红牙；假若更添个六幺花十八，〔六幺花十八〕原作“幺花十八”，今补正。花十八，乐曲《六幺》的一叠，前后各十八拍。见南宋王灼《碧鸡漫志》。那些儿是败国亡家。可知道陈后主〔陈后主〕名叔宝，陈朝最后一个皇帝，昏庸懦弱，沉溺于酒色。《玉树后庭花》是他最爱听的乐曲。遭着杀伐，皆因唱后庭花。

(旦云)妾死不足惜，但主上之恩，不曾报得，数年恩爱，教妾怎生割舍?(正末云)妃子，不济事了，六军心变，寡人自不能保。(唱)

【胡十八】似恁地对咱，多应来变了卦。见俺留恋着他，龙泉〔龙泉〕宝剑名，这里泛指剑。三尺手中拿，便不将他刺杀，也将他吓杀。更问甚陛下，大古〔大古〕敢情。表示情理明显，勿庸置疑。是知重俺帝王家?

(陈玄礼云)愿陛下早割恩正法。(旦云)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正末云)寡人怎生是好!(唱)

【落梅风】眼儿前不甫能〔不甫能〕即不付能，好不容易的意思。栽起合欢树，恨不得手掌里奇擎〔奇擎〕即擎，这里是“持”的意思。着解语花。尽今生翠鸾同跨，怎生般爱他看待他，忍下的教横拖在马嵬坡下!

(陈玄礼云)禄山反逆，皆因杨氏兄妹；若不正法，以谢天下，祸变何时得消?望陛下乞与杨氏，与六军马踏其尸，方得凭信。(正末云)他如何受的?高力士，引妃子去佛堂中，令其自尽，然后教军士验看。(高力士云)有白练在此。(正末唱)

【殿前欢】他是朵娇滴滴海棠花，怎做得闹荒荒亡国祸根芽?再不将曲弯弯远山眉儿画，乱松松云鬓堆鸦。怎下的碜磕磕马蹄儿脸上踏!则将细袅袅咽喉掐，早把条长搀搀素白练安排下。他那里一身受死，我痛煞煞独力难加。

(高力士云)娘娘去罢，误了军行。(旦回望科，云)陛下好下的也!(正末云)卿休怨寡人!(唱)

【沽美酒】没乱杀，怎救拔?没奈何，怎留他?把死限俄延了多半霎，生各支〔生各支〕活活。各支，无义。勒杀，陈玄礼闹交加。

(高力士引旦下)(正末唱)

【太平令】怎的教酩子里〔酩子里〕暗地里，背地里。

    (高力士持旦衣上，云)娘娘已赐死了，六军进来看视。(陈玄礼率众马践科)(正末做哭科，云)妃子，闪杀寡人也啊!(唱)

【三煞】不想你马嵬坡下今朝化，没指望长生殿〔长生殿〕唐代宫殿名，传说唐玄宗和杨玉环在此盟誓。白居易《长恨歌》云：“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里当时话。

【太清歌】恨无情卷地狂风刮，可怎生偏吹落我御苑名花。想他魂断天涯，作几缕儿彩霞。天那，一个汉明妃远把单于嫁，止不过泣西风泪湿胡笳；〔胡笳〕木管乐器，流行于塞北和西域一带。几曾见六军厮践踏，将一个尸首卧黄沙?

(正末做拿汗巾哭科，云)妃子不知那里去了?止留下这个汗巾儿，好伤感人也!(唱)

【二煞】谁收了锦缠联窄面吴绫袜，空感叹这泪斑斓拥项鲛绡帕。

【川拨棹】痛怜他不能够水银灌玉匣，〔水银灌玉匣〕玉匣，古代帝王葬物。《西京杂记》云：“汉帝送死，皆珠襦玉匣，匣形如铠甲，连以金缕。”似长沙马王堆出土的金缕玉衣。以水银灌于玉匣中，可以防腐，是最隆重的葬仪。又没甚〔(lán)〕妇女。宫娃，拽布拖麻，奠酒浇茶。只索〔索〕须。浅土儿权时葬下，又不及选山陵，将墓打。

【鸳鸯煞】黄埃散漫悲风飒，碧云黯淡斜阳下；一程程水绿山青，一步步剑岭巴峡。唱道〔唱道〕或作“畅道”，曲中衬字，无实义。感叹情多，惶〔(xī)惶〕惊慌烦恼。泪洒，早得升遐，〔升遐〕封建帝王死亡的专称。休休却是今生罢。这个不得已的官家，〔官家〕指皇帝。题名单骂，脑背后着武士金瓜。教几个卤莽的宫娥监押，休将那软款的娘娘惊。你呀，见他，问咱，可怜见唐朝天下。哭上逍遥玉骢马。(同下)

    这折戏是《梧桐雨》全剧的高潮。戏剧冲突激烈，一浪高过一浪，节奏紧凑，扣人心弦；语言清峻典雅而又明快酣畅，生动地展示了唐明皇在马嵬兵变时极为痛苦、复杂的心理，写出他狼狈不堪的境地。

    全折的情节是怎样发展的？在戏剧冲突中刻画了唐明皇怎样的矛盾心理，表现了他怎样的性格特征？试揣摩曲词，并结合剧情，对唐明皇的形象作简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