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庄子浅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
《齐物论》的结尾,有一个流传久远的故事,便是庄周的蝴蝶梦: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子借蝴蝶的梦觉,以引发其思想。从这短短的寓言中,可导出四个重要的意涵:
一、庄周蝶化的含意;
二、蝴蝶本身所代表的意义;
三、人生如梦的说法;
四、物化的观念。
一、庄周的蝶化,乃象征着人与外物的契合交感。
人与外界是否能融和交感?其间是否有必然的关系存在着?这是哲学上的一个老问题。如以认知的态度来研究,这在认识论上,西洋历代有不少哲学家都持着相反的见解。然而,这一见解如果掉到不可知论的范畴时,人与外界的割离便无法克服。
这问题到了庄子手上,便转了方向,他不从认知的立场去追问,却以美感的态度去观赏。在观赏时,发出深远的同情,将自我的情意投射进去,以与外物相互会通交感,而入于凝神的境界之中,物我的界限便会消解而融和,然后浑然成一体。这全是以美学的感受来体会,决不能以科学的分析来理解。
庄子透过“美感的经验”,借蝶化的寓言来破除自我执迷,泯除物我的割离,使人与外在自然世界,融为一大和谐的存在体。
二、庄子将自我、个人变形而为蝴蝶,以喻人性的天真烂漫,无拘无束。
反观现代人,饱受重重的约束。这种情形,在现代文学家卡夫卡的寓言《变形记》中表露无遗。寓言说:有一天,格里高尔从梦中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变为一只大甲虫,躺在床上。格里高尔是个旅行推销员,他每天要在清晨四时起床,赶搭五时的火车,到公司去听命往各处推销棉布。上司的面孔和呆板的工作使他非常厌恶这份差事,但是为了替父亲偿还债务,不得不忍受下去。这天,格里高尔在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已不是原来的人形,竟变成一只硕大的甲虫。他想爬出卧室去赶早班车,但却感到自己行动吃力、言词含糊……
这寓言之所以受人重视,因为它隐含的意义很多:卡夫卡以格里高尔的遭遇,代表了现代人所承受的时间压缩感、空间囚禁感、与外界的疏离感,以及现实生活的逼迫感……
如果我们把眼光移视现在,我们立刻就会感到现代人发明了庞大的机械,又使自己成为机械的奴隶,这种作茧自缚的情况,正如卡夫卡在《洞穴》中所描述的:“个人显然变成某种动物,在洞穴中,掘建一个出口又一个出口,以保护自己;但却永远不能走出洞穴。”这是现代人最深沉的悲哀。从这里,我们可以更深一层地体会庄子蝴蝶所象征的意义。
庄子和卡夫卡一样,也将人转化而为动物(蝴蝶),但是他却借蝴蝶来比喻人类“自适其志”:蝴蝶翩翩飞舞,翱翔各处,不受空间的限制;它优游自在,不受时间的催促;飘然而飞,没有陈规的制约,也无戒律的重压。同时,蝶儿逍遥自适于阳光、空气、花朵、果园之中这象征着人生如蝶儿般活跃于一个美妙的世界中;并且,在和暖的阳光、新鲜的空气、美丽的花朵以及芳芬的果园之间,可任意地自我吸取,自我选择这意味着人类意志的自由可羡。
三、“人生如梦”这句说旧了的话,却创始于庄子。可是时至今日,这句话的含意,已经和庄子的原义完全变了质。
我们每个人都觉得:人生实在是短暂而飘忽,多少欢乐事,到头来终成泡影。这时,我们总习惯于用“梦”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感触。所以当我们说人生如梦时,不免充满悲凉之意。但在庄子心中,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庄子以艺术的心态,将人类的存在及其存在的境域,予以无限的美化。因此,宇宙如一个大花园,人生就在这片美景中尽情享受如蝶儿飞舞于花丛间。因此,在庄子心中所浮现的,便是个美梦。
蝶儿栩栩然飞舞于花丛间,亦象征着人性的天真烂漫,这和西洋宗教视人性为充满罪孽相迥异。两相对照,立即显示出一种为健康活泼的精神,一种为病态沉滞的心理。
四、“物化”是庄子对于死生看法的一个基本观念。
对于死后的漆黑,无人会不感困惑恐惧。但在庄子看来,死生完全是一种相对的幻灭现象。看通了,也没有什么可怖,只不过是你从大地上来,又回到泥土里去而已。人的初始,本来就是没有形体的;而形体的形成,以至于复归消解,这个变化过程实在是不足悲的。死后能化为蝴蝶,像物化后的庄子那样,栩栩然而飞,该是多么快乐!快乐得忘了形时,还不知道自己是庄子呢!
可见庄子是借“物化”的观念,将死生的对立融于和谐之中。
“庄周梦蝶”是《庄子》中很有名的故事,它优美玄妙,诗意盎然,说理而不落痕迹,充分体现了《庄子》“诗化哲学”的特点。
在这个故事里,庄子和蝶之间的关系令人迷惑。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庄子和惠子关于能否“知鱼”的辩论,这两个韵味相近的故事都宣扬了物我两忘、消除人与外物界限的旨趣。阅读本文时,可试着用自己的话概括作者的观点,并和同学展开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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