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评论引用朱自清不同时期的散文,对他的散文的特点作了精辟的分析,为我们提供了综合评论作家作品的范例。学习本文,要了解作者对朱自清散文特点的评价,学习将引述、分析和评价有机结合起来的写法。
朱自清是五四以来我国优秀的散文作家之一。他的文章严谨不苟,虽然着意锤炼文字,但风格平易自然,既不流于晦涩,也很少华丽的铺排与藻饰。韩愈说“唯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去陈言固然不容易,要做到新鲜而自然则更难。朱自清的文章能够在朴素自然的风格中立新意,造新语,于平淡之中见神奇,平正通达而又富于创造性,从写作技巧上说值得我们学习与借鉴之处是很多的。
朴素自然的文章不像大红大绿那么显眼,它的好处要细心玩味才能觉察到,粗心的读者往往是发现不了的。我们举《欧游杂记》第一篇(《威尼斯》)的第一段为例:
威尼斯(Venice)是一个别致地方。出了火车站,你立刻便会觉得:这里没有汽车,要到哪儿,不是搭小火轮,便是雇“刚朵拉”(Gondola)。大运河穿过威尼斯像反写的S,这就是大街。另有小河道四百十八条,这些就是小胡同。轮船像公共汽车,在大街上走;“刚朵拉”是一种摇橹的小船,威尼斯所特有,它哪儿都去。威尼斯并非没有桥,三百七十八座,有的是。只要不怕转弯抹角,哪儿都走得到,用不着下河去。可是轮船中人还是很多,“刚朵拉”的买卖也似乎并不坏。
威尼斯的特色是河道多,水上交通特别频繁,可是作者不直接把这一点说出来,却从一个刚到威尼斯的旅客的印象说起:“出了火车站,你立刻便会觉得:这里没有汽车,要到哪儿,不是搭小火轮,便是雇‘刚朵拉’。”接着又把运河比作大街,把另外的四百多条小河比作小胡同。这个比喻不但新鲜,有趣味,而且十分恰当。下文说“轮船像公共汽车”,这样说,因为轮船是威尼斯市内的主要交通工具,威尼斯人上街搭轮船就跟咱们上街搭公共汽车一样。这里把轮船比作公共汽车,正好跟上文把运河比作大街相合。可见“轮船像公共汽车,在大街上走”这一句简单的话里不但包含两层比喻,而且暗含着双关的意思──对这句话里的“公共汽车”来说,“大街”就是“大街”,用的是这个词的本义;可是对“轮船”来说,“大街”又不是真的大街,而是指的大运河。
“威尼斯并非没有桥,三百七十八座,有的是。”这一句也值得玩味。作者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威尼斯的桥很多,一共有三百七十八座”,而要转弯抹角地说“并非没有”云云呢?上文说过,威尼斯没有汽车,要到哪儿,不是搭小火轮,便是雇“刚朵拉”,读者可能由此得到一种错误的印象:以为威尼斯只有水“路”,没有陆“路”。实际情形可不是如此,所以作者说“威尼斯并非没有桥”。桥是有的,而且很多,只要你不怕绕远,不下河也照样行。
再举一个说理文的例子,《经典常谈》里有一篇介绍《史记》和《汉书》的文字。第一段说:
说起中国的史书,《史记》《汉书》,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有两个原因。一则这两部书是最早的有系统的历史。再早虽然还有《尚书》《鲁春秋》《国语》《春秋左氏传》《战国策》等,但《尚书》《国语》《战国策》都是记言的史,不是记事的史。《春秋》和《左传》是记事的史了,可是《春秋》太简短,《左氏传》虽够铺排的,而跟着《春秋》编年的系统,所记的事还不免散碎。《史记》创了“纪传体”,叙事自黄帝以来到著者当世,就是汉武帝的时候,首尾三千多年。《汉书》采用了《史记》的体制,却以汉事为断,从高祖到王莽,只二百三十年。后来的史书全用《汉书》的体制,断代成书;二十四史里,《史记》《汉书》以外的二十二史都如此。这称为“正史”。《史记》《汉书》,可以说都是“正史”的源头。二则,这两部书都成了文学的古典。两书有许多相同处,虽然也有许多相异处。大概东汉、魏、晋到唐,喜欢《汉书》的多,唐以后喜欢《史记》的多,而明、清两代尤然。这是两书文体各有所胜的缘故。但历来班、马并称,《史》《汉》连举,它们叙事写人的技术,毕竟是大同的。
这一段话指出《史记》《汉书》所以受人重视的两个原因。其一是这两部书是“最早的有系统的历史”。要说明这个论点,有许多细节要向读者交代。其间多次转折补充,层次繁复,很不容易说清楚。我们来看看作者是如何处理的。他首先肯定《史记》《汉书》是最早的有系统的历史,这是基本论断,是第一层。但事实上还有比这两部书更早的历史书,例如《尚书》《鲁春秋》《国语》《左传》《战国策》等等,这一点跟上面提出的基本论断似乎是矛盾的,不能不加以解释。作者说,这些书虽比《史》《汉》早,但内容体例都与《史》《汉》不同。其中《尚书》《国语》《战国策》都是记言的史,不是记事的史,这是第二层。可是这里还有问题,因为上面所举的书里,《春秋》《左传》也都是记事的史,这又该如何解释呢?作者说,《春秋》虽是记事的史,可是失之于简短,不能跟《史》《汉》相比,这是第三层。但这一点理由只能用来解释《春秋》,不能用来解释《左传》,因为《左传》不但是记事的史,而且记得相当详尽,跟《春秋》不同。作者说《左传》叙事虽详,但因为是编年体,所以记事失之于散碎,不够集中。这是第四层。接着从正面指出《史记》跟这些书都不同,创造了“纪传体”,自黄帝以来到汉武帝,叙三千年史事,井井有条,蔚然大观。这是第五层。《汉书》虽然沿用《史记》体制,但只记汉事,是断代史,不是通史。以后的正史都承袭《汉书》的体制。因此,《史记》《汉书》可以说是正史的“源头”。这是第六层。这一段话意思错综复杂,很不容易说清楚,但经过作者的整理,却都串连了起来。一步一步说下来,顺理成章,要言不烦。我们读这段文字的时候,如果不仔细分析,随随便便看下去,可能觉得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如果仔细想一想,特别是假设让我们来写,就会感到不好办了,结果恐怕不是说不清楚,就是嗦不堪(注意,原文只有三百来个字)。相形之下,就可以看出作者的高明之处来。
朴素自然可不等于平板,朱自清的散文里创造了许多新鲜的意境,新鲜的用语,富有诗意,也富有风趣。《松堂游记》里有一段描写白皮松:
过了两道小门,真是豁然开朗,别有天地。一眼先是亭亭直上,又刚健又婀娜的白皮松。白皮松不算奇,多得好,你挤着我我挤着你也不算奇,疏得好,要像住宅的院子里,四角上各来上一棵,疏不是?谁爱看?这儿就是院子大得好,就是四面八方都来得好。中间便是松堂,原是一座石亭子改造的,这座亭子高大轩敞,对得起那四围的松树,大理石柱,大理石栏杆,都还好好的,白,滑,冷。白皮松没有多少影子,堂中明窗净几,坐下来清清楚楚觉得自己真太小,在这样高的屋顶下。树影子少,可不热,廊下端详那些松树灵秀的姿态,洁白的皮肤,隐隐的一丝儿凉意便袭上心头。
作者认为松堂的白皮松好看,是因为多而疏。太密了,显得挤得慌;孤零零的几棵,疏是疏了,又显得松懈。作者不说“密”,而说“你挤着我我挤着你”;不说“四角上各种一棵,疏是疏了,可是不好看”,而说“四角上各来上一棵,疏不是?谁爱看”;不说“高大轩敞的亭子刚好跟四围的松树相配”,而说“这座亭子高大轩敞,对得起那四围的松树”。不是板着脸“作”文,而像通常说话,语气自然而有情趣。写大理石的柱子和栏杆,只用了三个字:白,滑,冷。写松堂高大,不直说,却说自己小。这些地方都是作者着意经营过的,虽见匠心,可是看不见斧凿之痕。这篇文章末尾写松堂的夜,尤其精彩:
……好了,月亮上来了,却又让云遮去了一半,老远的躲在树缝里,像个乡下姑娘,羞答答的。从前有人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真有点儿!云越来越厚,由他罢,懒得去管了。可是想,若是一个秋夜,刮点西风也好。虽不是真松树,但那奔腾澎湃的“涛”声也该得听吧。
西风自然是不会来的。临睡时,我们在堂中点上了两三支洋蜡。怯怯的焰子让大屋顶压着,喘不出气来。我们隔着烛光彼此相看,也像蒙着一层烟雾。外面是连天漫地一片黑,海似的。只有远近几声犬吠,教我们知道还在人间世里。
本来想看月亮,可是有云,起初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到后来全都让云遮住了,只好打消了赏月的意思。作者说:“云越来越厚,由他罢,懒得去管了。”这两句话非常传神,一方面刻画出想看月亮又看不着的无可奈何的心情,另一方面也间接地写出了作者游览了一天,到晚上那种既感到新鲜、兴奋,又感到疲倦、困怠的神情。结尾一段借洋蜡怯怯地跳动着的焰子刻画松堂的大和高,用海来比喻广阔无边的、深邃的黑暗,用远近的犬吠声衬托出四周的寂静,这些简短而富有诗意的描写,把读者也带到松堂去了。
作者在《欧游杂记》里描写哥龙(Cologne)附近莱茵河两岸的古代的堡垒,是这样写的:
两岸山上布满了旧时的堡垒,高高下下的,错错落落的,斑斑驳驳的:有些已经残破,有些还完好无恙。这中间住过英雄,住过盗贼,或据险自豪,或纵横驰骋,也曾热闹过一番。现在却无精打采,任凭日晒风吹,一声儿不响。坐在轮船上两边看,那些古色古香各种各样的堡垒历历的从眼前过去;仿佛自己已经跳出了这个时代而在那些堡垒里过着无拘无束的日子。游这一段儿,火车却不如轮船;朝日不如残阳,晴天不如阴天,阴天不如月夜──月夜,再加上几点儿萤火,一闪一闪的在寻觅荒草里的幽灵似的。最好还得爬上山去,在堡垒内外徘徊徘徊。
关于堡垒的外形,作者只用了三组叠字来描写:高高下下的,错错落落的,斑斑驳驳的(朱自清很喜欢也很善于用叠字)。着力写的是这群堡垒今昔的对比:当时是英雄豪杰角逐的所在,“也曾热闹过一番”,现在却是“任凭日晒风吹,一声儿不响”了。
下文说游这一段儿,早晨不如黄昏,晴天不如阴天,阴天不如月夜,最好是月夜。表面上是在讨论最适当的游览的时刻,实际上却仍在间接地渲染这一群堡垒:月夜,在萤火的闪烁中,徘徊于这群古堡垒中,我们可以想像那种荒凉与衰飒的气氛与情调。
同一篇文章的末尾写哥龙的大教堂和它的尖塔,又别有风味:
教堂里非常宽大,顶高一百六十英尺。大石柱一行行的,高的一百四十八英尺,低的也六十英尺,都可合抱;在里面走,就像在大森林里,和世界隔绝。尖塔可以上去,玲珑剔透,有凌云之势。塔下通回廊。廊中向下看教堂里,觉得别人小得可怜,自己高得可怪,真是颠倒梦想。
刻画教堂之大、石柱之多与尖塔之高,给人的印象很深刻,最后几句尤其有风趣。
朱自清还善于把静态的东西写成动态的东西。例如在《欧游杂记》里描写沙摩司雷司(Samothrace)的胜利女神像:
女神站在冲波而进的船头上,吹着一支喇叭。……衣裳雕得最好:那是一件薄薄的软软的衣裳,光影的准确、衣折的精细流动;加上那下半截儿被风吹得好像弗弗有声,上半截儿却紧紧地贴着身子,很有趣地对照着。因为衣裳雕得好,才显出那筋肉的力量;那身子在摇晃着,在挺进着,一团胜利的喜悦的劲儿。还有,海风呼呼地吹着,船尖儿嗤嗤地响着,将一片碧波分成两条长长的白道儿。
雕像本来是静止的、无声的东西,可是作者却写动作(“那身子在摇晃着,在挺进着”),写声音(“海风呼呼地吹着,船尖儿嗤嗤地响着”),把静态的东西写成了动态的东西,因此显得栩栩如生。
朱自清的散文是很讲究语言的,他的整个风格跟语言有密切的关系。他自己在《欧游杂记》的序文里说:
……记述时可也费了一些心在文字上:觉得“是”字句,“有”字句,“在”字句安排最难。显示景物间的关系,短不了这三样句法;可是老用这一套,谁耐烦!再说这三种句子都显示静态,也够沉闷的。于是想方法省略那三个讨厌的字,例如“楼上正中一间大会议厅”,可以说“楼上正中是──”,“楼上有──”,“──在楼的正中”,但我用第一句,盼望给读者整个的印象,或者说更具体的印象。
“楼上正中一间大会议厅”是不是比用“是”“有”“在”的句子“更具体”,还可以研究,但从这段话可以看出朱自清在语言的细节上也是很注意的,哪怕是一个字两个字的问题。他的注重语言决不是堆砌辞藻,无论是词汇和句式的选择,原则似乎只有两条:一是准确,二是自然。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自然一点。因为要求自然,他的散文基本上总是用通常说话的口气,用词造句都十分接近口语。有些甚至是在别人文章里很少见到的纯口语。我们在上文所举的一些片段就不乏这样的例子。譬如《威尼斯》一文里说“威尼斯并非没有桥,三百七十八座,有的是”,《松堂游记》里说“要像住宅的院子里,四角上各来上一棵,疏不是?谁爱看”,“从前人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真有点儿!……由他罢,懒得去管了”等等。《欧游杂记》的《瑞士》一篇里说到在冰河时期,冰河溶化的水把许多大石块冲成深深的石潭,有的石块把棱角磨光了,变成了圆球。作者说:
大大小小的石潭,大大小小的石球,现在是安静了;但那粗糙的样子还能教你想见多少万年前大自然的气力。可是奇怪,这些不言不语的顽石,居然背着多少万年的历史,比我们人类还老得多多;要没人卓古证今地说,谁相信。这样讲,古诗人慨叹“磊磊涧中石”,似乎也很有些道理在里头了。
“现在是安静了”的“安静”,“教你想见多少万年前大自然的气力”的“气力”,“居然背着多少万年的历史”里的“背”字,都是极普通的字眼,可是用在这里却显得熨帖而富有风趣,恐怕很难找到更合适的字眼来替换它们。
选自《辞章与技巧》(人民日报出版社1985年版)。朱德熙(1920—1995),北京大学教授,语言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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