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正值安禄山发动叛乱的前夜，杜甫从长安启程赴奉先探亲。他这次回家，心情格外沉重：他在长安等了将近十年，才得到一个正八品下的小官──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无法实现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抱负；途经骊山时，他听到华清宫里传来的乐声，知道那是唐玄宗、杨贵妃在那里寻欢作乐，不禁联想到统治阶级残酷地掠夺人民，致使广大人民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情形，深感全国危机四伏；刚到家就听到号咷的声音，原来他的幼儿刚刚饿死，他又因此想到比他更苦的那些“失业徒”和“远戍卒”，忧愤更加深广了。他把这一切都写进了这首诗中。这是他的一篇划时代的作品，像一面镜子似的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唐代社会的真实状况。

读这首诗应注意的是，尽管杜甫的“忠君”是很有名的，连《新唐书·本传》上也有“为歌诗，伤时桡弱，情不忘君，人怜其忠”这样的话。但我们对此应作具体分析，要看到杜甫的忠君思想是有发展变化的。从这首诗的第一部分可以看出，杜甫既忠君（“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又爱民（“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这是杜甫早期的思想。但在第二部分里就有所不同，杜甫看到了统治阶级穷奢极欲、残酷掠夺人民的行为，就鲜明地表示了反对的态度（“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从这一点来看，杜甫所代表的正统儒家思想仍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杜陵有布衣¹，老大意转拙²。

许身³一何愚，窃比稷与契⁴。

居然成濩落⁵，白首甘契阔⁶。

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⁷。

穷年忧黎元⁸，叹息肠内热。

取笑⁹同学翁，浩歌弥激烈¹⁰。

非无江海志¹¹，潇洒送日月。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¹²?

葵藿倾太阳¹³，物性固难夺¹⁴。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¹⁵。

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¹⁶?

1〔杜陵有布衣〕这是作者自称。杜陵，在长安南50里，古有杜伯国，又因汉宣帝葬于此，故称杜陵。杜甫因其远祖晋当阳侯杜预是杜陵人，常自称“杜陵布衣”“杜陵野老”。布衣，平民、百姓。

2〔拙（zhuō）〕笨拙、戆直。

3〔许身〕对自己的期望。许，期望。

4〔窃比稷与契（xiè）〕私下以稷和契自况。稷、契，都是虞舜的贤臣。这就是“拙”的表现。

5〔濩（huò）落〕空廓，引申为大而不当。

6〔白首甘契(qiè)阔〕头发都白了，还甘心勤苦地工作。契阔，勤苦、辛劳。有安于“意拙”之意。这一年诗人44岁。

7〔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jì）豁〕大意是，只要活着就希望能实现这番志愿。盖棺，指死去。已，完结。觊豁，希望实现。

8〔穷年忧黎元〕一年到头为老百姓担忧。穷年，整年。黎元，百姓。

9〔取笑〕其后省“于”，被耻笑。

10〔浩歌弥激烈〕（我要）更激昂地高声歌唱，指写这首诗而言。浩，高。弥，更。激烈，激昂。

11〔江海志〕隐遁于江海的愿望。

12〔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意思是如今在朝廷作官的都是栋梁之材，建筑大厦难道还缺乏材料吗?这是诗人的牢骚话。廊庙，朝廷。具，才具。云，语助，无义；一说，说，亦通。

13〔葵藿倾太阳〕比喻作者对皇帝的忠心。语本曹植《求通亲亲表》：“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终向之者，诚也。”藿，豆叶，并不向日，这里是连类而及，不为义。

14〔夺〕强行改变。

15〔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看那些目光短浅的人，蝼蚁似的只晓得营造自己的洞穴。顾，看、念。惟，语助，无义。但，只。

16〔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这是作者反问自己：为什么我却偏要仰慕那大鲸鱼，每每想到沧海中去游息呢?表示自己有理想，希望担当大任。胡为，为什么。辄，每每。偃，停息。溟渤，大海。

以兹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²。

兀兀³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⁴，未能易其节⁵。

沈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⁶。

以上第一部分。诗人自述早年的政治抱负：比于稷、契，上辅君，下济民。虽未能实现，然忠君之志不移，不学巢父、许由。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

天衢阴峥嵘⁷，客子中夜发⁸。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

凌晨过骊山⁹，御榻在嵲¹⁰。

蚩尤¹¹塞寒空，蹴¹²踏崖谷滑。

瑶池气郁律¹³，羽林相摩戛¹⁴。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¹⁵。

赐浴皆长缨¹⁶，与宴非短褐¹⁷。

彤庭¹⁸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¹⁹，实欲邦国活。

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²⁰?

多士²¹盈朝廷，仁者宜战栗。

1〔以兹〕由于这个缘故。兹，指作者的政治理想。

2〔干谒（yè）〕拜见显贵，请求援引。这是唐代盛行的一种谋官途径。干，干禄、求官。谒，拜见。

3〔兀兀〕勤苦，即上文“契阔”之意。

4〔巢与由〕巢父和许由，古代的隐者。详见李白《古风·其二十四》注⑦。

5〔易其节〕改变自己从政的初愿。易，改变。其，指作者自己。

6〔愁绝〕愁极之情。绝，极。

7〔天衢阴峥嵘〕天空中云层极厚。天衢，天空高远而大，好像广阔的街道，故称“天衢”。阴，指云层。峥嵘，厚貌。

8〔客子中夜发〕我于半夜动身。客子，杜甫自称，因登上旅途之故。中夜，半夜。

9〔凌晨过骊山〕清晨经过骊山。骊山，在今陕西临潼县东南，离长安60里，诗人半夜出发，凌晨正好至此。

10〔御榻在嵲（dié niè）〕皇帝的坐榻在高山上。嵲，高山，这里指骊山的华清宫，宫中有温泉，唐玄宗每年冬至初春都要带嫔妃到华清宫来避寒。

11〔蚩尤〕这里指雾。古代神话说蚩尤善作雾。

12〔蹴（cù）〕踩、踏。“蹴踏”，重言。

13〔瑶池气郁律〕温泉的热气升腾而出。瑶池，相传是西王母的住地，这里借指宫中温泉。郁律，烟气升涌貌。

14〔羽林相摩戛（jiá）〕这句跟下句合写仪卫之盛。这句写卫队往来如织。羽林，皇帝的卫队。摩戛，指武器相碰撞。

15〔乐动殷（yǐn）胶葛〕形容从华清宫深处传来震耳的乐声。乐动，奏起音乐。殷，震动。胶葛，广大深远貌。

16〔赐浴皆长缨〕被皇帝赏赐在温泉洗浴的都是达官贵人。唐玄宗曾在华清宫设置几十个温水池，赐从臣洗浴。长缨，指代达官贵人。缨，帽带。

17〔与（yù）宴非短褐〕参加宴会的都不是平民百姓。与，参加。短褐，粗布短衣，指代平民。

18〔彤（tóng）庭〕指朝廷。宫殿大多是朱红色。彤，朱红色。

19〔圣人筐篚（fěi）恩〕指皇帝赏赐群臣的恩德。圣人，封建时代对帝王的谀称。筐篚恩，古代天子宴会时，将币帛放在筐篚里赏赐给大臣。《诗经·小雅·鹿鸣》序：“既饮食之，又实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筐、篚，都是盛物的竹器。

20〔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大意是臣子们或许忽视这个深切中肯的道理，人君哪能抛弃它呢?这是托臣以讽君。如，或。至理，深切中肯的道理，指上面说的赏赐是为了使群臣尽力报效国家。此物，即“至理”。

21〔多士〕指朝中那些贪鄙的大官，故下句云“仁者宜战栗”。

况闻内金盘¹，尽在卫霍²室。

中堂有神仙³，烟雾蒙玉质⁴。

煖客貂鼠裘⁵，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⁶，惆怅难再述。

以上第二部分。开头略叙诗人启程时的严寒天气，然后着重写路经骊山华清宫时的见闻，图画般地再现了最高统治集团的骄奢淫逸生活。这是诗中的精华部分，诗人将叙述、描写、议论、抒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运用反衬、对比等手法，充分地揭露了上层集团的腐朽本质，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北辕就泾渭⁷，官渡又改辙⁸。

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兀⁹。

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¹⁰。

河梁¹¹幸未坼，枝撑声窸窣¹²。

行李¹³相攀援，川广不可越。

老妻寄异县¹⁴，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¹⁵。

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

吾宁舍一哀¹⁶，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1〔内金盘〕指皇宫里的珍贵器皿。内，又叫“大内”，皇宫。

2〔卫霍〕卫青和霍去病，他们都是汉武帝刘彻的外戚。这里是借汉言唐，指杨贵妃一家。杨贵妃的堂兄杨国忠（本名钊）任右丞相，兼四十余使，三个姐姐都有才貌，并封国夫人。

3〔神仙〕指杨氏姐妹。

4〔烟雾蒙玉质〕她们身着轻软的纱绸衣服。烟雾，比喻纱绸衣服；一说，指堂上香烟。蒙，覆盖。玉质，指杨氏姐妹美好的姿质。

5〔裘〕皮衣。

6〔荣枯咫尺异〕宫门之内酒肉的香气扑鼻，而宫外路上竟有冻死之人，相距不过咫尺之遥，而差别竟如此之大。荣，应上“朱门酒肉臭”句；枯，应上“路有冻死骨”句。

7〔北辕就泾渭〕车向北行，向泾水、渭水进发。按：当时自长安赴奉先（今陕西蒲城），须从万年县（在长安之南）渡浐水，向东经骊山到昭应（今陕西临潼），再渡泾、渭，北至奉先，全程240里。

8〔官渡又改辙〕到官渡再改道而行。官渡，地名，不详所在，大抵在昭应和奉先之间，可能是一条便道。

9〔（cù）兀〕很高的样子。

10〔疑是崆峒（kōng　tóng）来，恐触天柱折〕我猜它们（指“群冰”）是从崆峒山流来的，（来势汹汹），恐怕要把天柱触断了。这是用典，暗示唐王朝将遇到极大的危险。崆峒，山名，在今甘肃境内，泾水的发源地。天柱折，古代神话，见于《列子》：共工氏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柱，传说昆仑山有铜柱，其高入天，即所谓天柱。

11〔河梁〕河桥。

12〔枝撑声窸窣（xīsū）〕架桥的柱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意思是柱子动摇不稳。枝撑，架桥的柱子。窸窣，形容细小的声音。

13〔行李〕行人，这里指同行旅伴 。李，一本作“旅”。

14〔异县〕指奉先。杜甫父亲杜闲曾任奉先令，杜甫去长安求仕进，他的妻子儿女都留在奉先。杜闲去世后，继任县令姓杨，对杜甫一家很好，故仍留奉先。

15〔庶往共饥渴〕希望跟他们患难与共。庶，希望。

16〔吾宁舍一哀〕我宁肯置“一哀”之礼于不顾。意思是，我不想每有吊者来就哭一场。一哀，古代士大夫的丧礼规定，主家守灵时，每有人来祭奠，必须先哭一场，然后行礼，谓之“一哀”。杜甫这次是丧子，礼制又有“父不祭子”的规定，所以才这样说，实际上内心是极其悲痛的。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¹。

生常免租税²，名不隶征伐³。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⁴。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

忧端⁵齐终南，洞⁶不可掇。

以上第三部分。开头略叙旅途仓皇情状，暗示时局严重；然后着力写到家以后所见，抒发了悲愤交加的心情。

垂老别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唐军在邺城（今河南安阳）与安、史叛军作战中伤亡惨重，不得已而退保洛阳（今属河南），同时在民间强行征丁，连幼男、老翁、老妇也不能幸免。杜甫恰在此时从洛阳返回华州（今陕西华县），途中亲眼看到许多惨不忍睹的事实，写成了著名的组诗“三吏”“三别”。这篇课文就是“三别”中的一首，诗中写一位被征当兵的老翁与老妻告别的场景，通过老翁的自诉、自叹、自慰，深刻地反映了安史之乱中广大人民痛苦的生活情状。

四郊⁷未宁静，垂老不得安。

子孙阵亡尽⁸，焉用身独完⁹?

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¹⁰。

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

男儿既介胄¹¹，长揖别上官¹²。

老妻卧路啼，岁暮¹³衣裳单。

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¹⁴。

1〔岂知秋禾登，贫窭（jù）有仓卒（cù）〕这一联须作一句读。意思是，哪想到在这秋收完成之际，我这穷人家里又发生了意外的事情。登，成熟、完成。贫窭，穷人家，这里是作者自称。窭，也是穷的意思。仓卒，突然、意外，这里指幼子之死。一说这两句是“年丰而啼饥”之意。

2〔免租税〕这句和下句都是指封建社会的官僚之家享有不纳税、不服兵役的特权。

3〔隶征伐〕即曹植说的“名编壮士籍”。

4〔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我）追忆几年来遭遇尚且感到辛酸，一般平民生活不安定的情况就不必提了。抚迹，追忆往事。平人，普通老百姓。骚屑，不安定。

5〔忧端〕愁绪。

6〔（hòn�模┒础趁致�无际。

7〔四郊〕原指都城外四面的郊区，这里引申为全国各地。

8〔子孙阵亡尽〕子孙全都死在战场上。这是指前不久的邺城战役说的。

9〔焉用身独完〕意思是，我这样的老头子也用不着苟活下去了。焉用，何用，表反问，用不着的意思。身，自身、自己。完，苟全性命。

10〔同行为辛酸〕一同出征的战士们看到这情形都很难过。行，出征。为，其后省“之”（指代老翁被征从军）。

11〔男儿既介胄（zhòu）〕男子汉既然穿上了军装。介胄，铁甲和头盔，这里活用如动词，是穿上铁甲、戴上头盔的意思。

12〔长揖别上官〕向地方长官行拱手礼告别。长揖，行拱手礼。《史记·绛侯周勃世家》：“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上官，指地方官。

13〔岁暮〕一年将尽，天气寒冷之时。

14〔且复伤其寒〕况且又怜悯她受冻。复，又。伤，同情、怜悯。

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¹。

土门壁甚坚²，杏园度亦难³。

势异邺城下⁴，纵死时犹宽。

人生有离合，岂择衰盛端⁵?

忆昔少年时，迟回⁶竟长叹。

万国尽征戍⁷，烽火被⁸冈峦。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⁹。

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¹⁰!

弃绝蓬室居¹¹，塌然摧肺肝¹²。

1〔劝加餐〕劝（我）好好吃饭。加餐，语出《古诗十九首》：“努力加餐饭。”

2〔土门壁甚坚〕土门的阵地很坚固。土门，在今河南孟县附近，当时有唐军把守。壁，壁垒，古时军营周围的防御建筑物。

3〔杏园度亦难〕（叛军）要从杏园渡河也很难。杏园，黄河渡口之一，在今河南汲县东南。度，通“渡”，越过。

4〔势异邺城下〕（现在的）形势跟邺城战役时不同。邺城下，指唐军60万人在邺城遭惨败、溃不成军的局面。

5〔岂择衰盛端〕哪管年老年少!衰盛端，指年龄段上盛衰两头的人。端，头。

6〔迟回〕徘徊不进的样子。

7〔万国尽征戍〕全国各地都在打仗。万国，全国各地。国，指一个地域。

8〔被〕覆盖。

9〔丹〕朱红色。这里用如动词，染红的意思。

10〔盘桓〕留连不去。

11〔弃绝蓬室居〕（从此）永远抛弃自己的简陋房子。弃绝，这里是离去后不再返回的意思。蓬室，简陋的房子。居，住所。

12〔塌然摧肺肝〕好像肺肝突然崩裂开来，形容极大的苦痛。塌然，倒坍之状，这里引申为裂开、散落。

秋兴八首

题目的意思是抒发秋日的情怀。

这组诗是大历元年（766）杜甫旅居夔州时写的。其时他已55岁，滞留蜀中已达七载，体弱多病，知交零落，倍增凄楚，又值国家多难，烽烟不息，生灵涂炭──在这样的情境中，望着四周的秋色，他抚今追昔，感慨横生，故有此作。

这组诗的意境阔大深邃，悲壮苍凉。它把诗人的故国之思、伤时之念、身世飘零之感和眼前萧瑟的秋景融为一体，集中地表现了诗人忧国伤时的感情，也充分显示了雄浑沉郁的风格。前人说它是诗人“一生心神结聚之所作”，颇为有理。

诵读这组诗时要注意，八首诗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第一首写巫山巫峡秋色，述悲秋心事，有统摄全诗的作用。第二、三首依次写夔府暮景和朝景，抒发郁悒的心情。以上是这组诗的第一部分。第四首概述长安政局的变化，有承上启下的作用。第五、六、七首依次写长安的宫阙、曲江游幸和昆明池的壮丽景象，抒发昔盛今衰之感。第八首回忆年轻时与朋友同游长安胜境的情景，然后以感叹今日衰老结束全诗。这是组诗的第二部分。这两部分之间有许多语句或启下，或承上，或互发，或遥应，把它们找了出来，自能贯通全诗。

其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¹，巫山巫峡气萧森²。

江间波浪兼天涌³，塞上⁴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⁵，孤舟一系故园心⁶。

寒衣处处催刀尺⁷，白帝城高急暮砧⁸。

从全诗看，这一首是起兴，故以写景为主，着意点明时令已是深秋。“江间”“塞上”，状景物之悲壮；“丛菊”“孤舟”，写心情之凄楚。“急暮砧”三字，为下一首首句“夔府孤城落日斜”张本。

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⁹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¹⁰，奉使虚随八月槎¹¹。

画省香炉违伏枕¹²，山楼粉堞隐悲笳¹³。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前两联写日落至初夜时情景，“每依北斗望京华”一句上应“孤舟”“故园”，下启长安之思，为八首诗中的核心。后两联写夜不能寐，忽忆往日在门下省值夜事，又闻城上悲笳之声，起视洲前月色，不觉良宵将逝。“画省香炉”四字为第五首末句“几回青琐点朝班”张本。

1〔玉露凋伤枫树林〕秋露降，枫树林里落叶纷纷。长江边上有枫树林，故由此发端。玉露，白露。

2〔萧森〕萧瑟阴森。

3〔兼天涌〕波浪连天。

4〔塞上〕这里当指夔州。夔州在当时也是边塞之地。一说，指西部边塞。

5〔丛菊两开他日泪〕去年在云安（今四川云阳县），见菊开而落泪；今在夔州，重见菊开，亦止不住落泪。他日泪，即往年之泪。

6〔孤舟一系故园心〕我思念家的心情都寄托那只小船上。当时诗人正舣舟以俟出峡，故有此语。

7〔催刀尺〕要求赶紧动手剪裁。刀尺，剪刀和尺子。

8〔暮砧（zhēn）〕黄昏时分的捣衣声。砧，捣衣石。

9〔北斗〕又称“北斗七星”，即大熊座。长安在夔州之北，诗人想念长安，所以按北斗的方位望去。

10〔听猿实下三声泪〕这句正常的语序应为“听猿三声实下泪”，因平仄、对仗关系作了调整。三声，语出《水经注》：“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11〔奉使虚随八月槎（chá）〕这是回忆两年前的事：诗人曾入严武幕为参谋，但不过半年即辞职回家，没有做什么事，故谓“虚随”。奉使，接受任务。八月槎，据《博物志》：海边有个人，年年八月见有浮槎来去不失期，于是乘槎而去，经十余月至一处，有城郭，宫中有织妇，又见一男子牵牛在河边饮水，问这是什么地方，男子答道：“你去问严君平，他知道。”回来后，那人到四川问严君平，君平说：“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牵牛宿。”又算了一下，正好是那人到天河的那一天。

12〔画省香炉违伏枕〕这是回忆在门下省值夜时辛勤工作的情形。乾元元年(758），杜甫仍任左拾遗（属门下省），曾以“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春宿左省》）描写过当时的情形。画省，即尚书省，省中以胡粉涂壁，画古列士，故又称画省。官员值夜时，有女侍史二人，执香炉烧薰，从入台中，护衣服。违伏枕，不能入睡。违，离。一说，诗人此刻因忆画省往事而不能入睡，故下句写到“闻笳”，亦通。

13〔山楼粉堞隐悲笳〕从西阁楼上隐约听到城上女墙有人在吹笳，声调悲凄。山楼，即诗人所寓西阁。粉堞，涂有垩土（白土）的女墙。

其三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¹。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¹²。

匡衡抗疏功名薄³，刘向传经心事违⁴。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⁵。

前一首以月照芦荻作结，这一首以千家朝晖发端，时间上紧密相连。前两联写眼前景，以渔人泛泛、燕子飞飞比喻自己漂泊不定的生涯，以“还”“故”二字表示心绪烦乱。后两联感慨自己平生，抗疏不见纳于君，欲传经而不得；至于同学少年，不过志在轻裘、肥马，不足道也。“五陵”句引出以下五首。

其四

闻道长安似弈棋⁶，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⁷。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⁸。

鱼龙寂寞秋江冷⁹，故国¹⁰平居¹¹有所思。

五陵在长安，故首句以“闻道长安”直承前首。前两联感慨长安政局的变化，“百年”是笼统的说法，实指玄宗、肃宗两朝贤佞不分的状况。后两联谈边患，表现了诗人的忧国之情。结句“故国平居有所思”又起以下四首。

1〔坐翠微〕对着青翠的山气坐着。这是说楼前有山环绕。翠微，青翠的山气。

2〔故飞飞〕故意飞来飞去。

3〔匡衡抗疏（shù）功名薄〕（我）学习匡衡率直地向皇帝进谏，可是什么功名也没有得到。匡衡，西汉经学家，多次上疏皇帝，论政治得失，累迁，官至丞相。抗疏，旧时臣子以书面形式向皇帝直言进谏。按：杜甫任左拾遗时，房以兵败罢相，甫上书肃宗，言罪细不宜免大臣，肃宗大怒，诏三司推问，后虽得免，然从此不为皇帝所看重，所以说自己“功名薄”。

4〔刘向传经心事违〕意思是，刘向治经，成就极大；我有治经愿望，却未能实现。天宝中，诗人曾一度被唐玄宗看重，命待制集贤院，可是后来竟被任命为一个看管军械的小官。刘向，西汉经学家，曾校阅群书，撰成《别录》，为我国目录学之祖。心事违，违背（当初的）意愿。

5〔五陵衣马自轻肥〕瞧那些五陵子弟，一个个乘肥马，衣轻裘，似乎很了不起呢!这是用讽刺口吻说的。五陵，见《琵琶行》注。轻肥，《论语·公冶长》：“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6〔似弈棋〕像下围棋一样（迭为胜负）。这是指长安一破于安禄山，再陷于吐蕃说的。

7〔文武衣冠异昔时〕文臣武将、缙绅望族都跟过去不一样了。这是指玄宗宠信蕃将、肃宗信任宦官说的。衣冠，指缙绅望族。异昔时，有大换班之义。

8〔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这是说长安西、北两面战事不断，军情紧急。广德元年（763）九月，吐蕃一度攻陷长安，代宗逃往陕州(治所在今河南陕县），十二月才还京。二年(764），仆固怀恩（人名）又引回纥、吐蕃入寇。羽书，即“羽檄”。

9〔鱼龙寂寞秋江冷〕这是就诗人眼前景物说的，意思是，秋天到了，鱼龙都不再活动，江水也变得寒冷了。鱼龙寂寞，《水经注》云：“鱼龙以秋日为夜。”有停止活动之义。

10〔故国〕指长安。

11〔平居〕平日。

其五

蓬莱宫¹阙对南山，承露金茎²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³，东来紫气⁴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⁵。

一卧沧江惊岁晚⁶，几回青琐点朝班⁷。

前一首说思故国，这一首紧承其意，先说长安宫殿。前两联以蓬莱宫为中心，先出对面的终南山，次及西面的瑶池和东面的函谷关，用来烘托长安宫殿的巍峨壮丽形象。后两联是诗人回忆以布衣朝见玄宗和在肃宗朝任左拾遗二事，虽未见大用，而昔日盛况犹历历在目，又通过“惊岁晚”表达了久违朝（zhù，群臣朝见皇帝之处）之叹，与第三首中“功名薄”“心事违”二语互为表里。

其六

瞿塘峡口曲江⁸头，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⁹夹城¹⁰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珠帘绣柱围黄鹄¹¹，锦缆牙樯起白鸥¹²。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这一首追叙唐玄宗当年游幸曲江时的情形，兼说致乱的原因。首联遥承第一首“塞上”句，说瞿塘峡跟曲江万里风烟相接，意思是今日曲江也是一片阴森景象。颔联转入回忆，叙由治入乱之象：“通御气”说“治”，“入边愁”（指安禄山造反）说“乱”。颈联写玄宗当年游幸曲江情形，虽盛况空前，然奢侈过度。诗人这样写，颇有风人之义，故于结尾以“可怜”二字点明。

1〔蓬莱宫〕即大明宫。唐高宗龙朔三年（663）号曰蓬莱宫。

2〔金茎〕铜柱。上有仙人掌举盘承露。

3〔王母〕即西王母，古代传说中的女神名，她居住在昆仑山的瑶池。在《山海经》里，她是个豹尾虎齿而善啸的怪物。到《汉武内传》，她成了一个年约三十、容貌绝世的女神。

4〔东来紫气〕即“紫气东来”，因声律关系，故颠倒用之。《关尹内传》：关令尹喜常登楼望，见东极有紫气西逼，曰：“应有圣人经过京邑。”乃斋戒。其日果见老君（即老子）乘青牛车来过。紫气，祥瑞之气。

5〔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这是诗人回忆天宝十三载（754）因献《三大礼赋》而受唐玄宗召见一事。大意是，雉尾障扇像云一样缓缓移开，阳光环绕在衮（gǔn）袍（皇帝的礼服）的龙纹上，我终于看到了他那圣明的容颜。云移，形容雉尾扇打开时的样子。雉尾，指雉尾障扇。《唐会要》载：开元中，每月朔望，皇帝受朝于宣政殿。备有障扇，上将出，扇合；坐定，乃去扇。

6〔一卧沧江惊岁晚〕大意是，一别朝廷许多年，不觉惊叹自己已经十分衰老了。一卧沧江，语本谢安“高卧东山”，即不在朝为官之意。沧江，泛称江，以江水呈青苍色，故称“沧江”。一说，这句是指诗人卧病夔州说的。

7〔几回青琐点朝班〕大意是，立朝只有几回。青琐，原是古代宫门上的一种装饰，这里借指宫门。点朝班，君主上朝前，先在殿前传点众臣，各依班站立。杜甫于至德二载（757）四月从长安逃往凤翔，拜左拾遗，八月即放归。次年随驾还长安，再任左拾遗，六月出为华州司功，在朝不过半年。“几回”，极言时间短促。

8〔曲江〕在长安杜陵西北五里，其水曲折，故名“曲江”。有曲江池，汉武帝所造，当时名叫“宜春苑”。唐玄宗开元中加以疏凿，又大兴土木，南有紫云楼、芙蓉苑，西有杏园、慈恩寺，花卉环列，烟水明媚，为长安胜境。杜甫有“江头宫殿锁千门”之句，可见曲江宫殿之盛。

9〔花萼〕指花萼楼，在兴庆宫西南隅。

10〔夹城〕据《长安志》：开元二十年（732），筑夹城，入芙蓉园，自大明宫夹罗城复道，经通化门，以达南内兴庆宫；次经明春延喜门，至曲江芙蓉园。这件事反映了当时国力强盛。

11〔珠帘绣柱围黄鹄〕形容曲江边华美的宫殿极多，黄鹤常围着它们飞来飞去。珠帘，珍珠织成的帘子。绣柱，有花纹装饰的柱子。黄鹄，即黄鹤。

12〔锦缆牙樯起白鸥〕形容曲江上豪华的游船来往如织，惊起了水上的白鸥。锦缆，用丝织品做成的系船的索；牙樯，用象牙制成的帆樯，极言船的豪华。

其七

昆明池¹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²，石鲸鳞甲动秋风³。

波漂菰米⁴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惟鸟道⁵，江湖满地一渔翁⁶。

这一首借长安昆明池抒发感慨。前两联回忆昆明池过去的景象：先借汉言唐，以“旌旗在眼”表现唐水军的军容军威，显示了国运昌盛；又以织女石像和石鲸作烘托，使整幅画面显得壮丽非凡。后两联是诗人想像昆明池今日的景象，以“波漂菰米”“莲房坠粉”表现它的衰败、冷落，抒发了昔盛今衰的感慨，然后以自伤漂泊作结。

其八

昆吾御宿⁷自逶迤，紫阁峰⁸阴入陂⁹。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¹⁰。

佳人拾翠春相问¹¹，仙侣同舟晚更移¹²。

彩笔昔曾干气象¹³,白头今望苦低垂。

这一首是诗人回忆在长安时与友人同游渼陂的情形。首联记游踪，即从长安出发，经过昆吾、御宿两地，再沿紫阁峰北面的山路而达于渼陂。颔联以“鹦鹉粒”写渼陂物产之丰，以“凤凰枝”写渼陂景色之美。颈联记渼陂泛舟中的盛事。结尾以当年才华横溢反衬今日才思枯竭，总结全诗，言外有无穷感慨。

〔附录〕沈德潜《唐诗别裁》中对这组诗的总评：

“曰巫峡，曰夔府，曰瞿塘，曰江楼、沧江、关塞，皆言身之所处；曰故国、故园，曰京华、长安、蓬莱、曲江、昆明、紫阁，皆言心之所思，此八诗中线索也。

“怀乡恋阙，吊古伤今，杜老生平，具见于此。其才气之大，笔力之高，天风海涛，金钟大镛，莫能拟其所到。”

1〔昆明池〕在长安西南约20里处，周长40里。据《汉书》所载，系汉武帝元狩三年（前126）所造，用于训练水军。唐玄宗曾置战船于此。

2〔织女机丝虚夜月〕大意是，月色虽好，但织女没有织布，虚度了这一夜。这是对昆明池中织女石像的静态描写。相传昆明池中有二石人，东西相望，像牛郎织女。

3〔石鲸鳞甲动秋风〕大意是，秋风吹过，石鲸身上的鳞甲也仿佛动了起来。这是对池中石鲸的动态描写。这一句暗用《西京杂志》中的记载：昆明池刻玉石为鲸鱼，每至雷雨常鸣吼，鳍尾皆动。

4〔菰（gū）米〕又称“雕胡米”，菰的果实，形状如米，可作饭，古代为六谷之一。菰，俗称“茭白”，多年生水生宿根草本。

5〔关塞极天惟鸟道〕意思是，长安跟夔州之间，高山连绵，上达于天，只有鸟道，人无法攀越。

6〔江湖满地一渔翁〕诗人自伤飘泊，故以渔翁自况。

7〔昆吾御宿〕皆地名，在上林苑中。上林苑是汉武帝开辟的游猎场所，傍终南山而西，方三百里，跨有今周至、户县、长安、蓝田等县。御宿，因武帝曾宿于此而得名。

8〔紫阁峰〕在终南山寺之西，在县（今作户县）东南30里。紫阁，其形上耸如楼阁，太阳初升时，山呈紫色，故谓之“紫阁”。

9〔（měi）陂（bēi）〕水池名，在县（今作户县）西5里，水出终南山诸谷，合胡公泉为陂，周长14里，水澄清而味美，故称“陂”，是当时的游览胜地。陂，水池。

10〔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诗人的意思是：香稻乃鹦鹉啄余之粒，碧梧乃凤凰栖老之枝，重在说“稻”之“香”、“梧”之“碧”，使人可以想见陂物产之丰、景色之美。如改为“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桐枝”，那就变成以描写鹦鹉、凤凰为主了，不合诗的章法，与诗人本意大相径庭。

11〔佳人拾翠春相问〕大意是：在大好春光中，游船上的歌女拾来青翠的鸟羽赠送给游客。这是友好的表示。佳人，指船上的歌女。杜甫《城西陂泛舟》诗云：“青蛾皓齿在楼船，横笛短箫悲远天。”亦指歌女而言。拾翠，语本曹植《洛神赋》：“或探明珠，或拾翠羽。”问，问遗、馈赠。

12〔仙侣同舟晚更移〕意思是，同船的游伴们游兴很高，天黑以后还要继续游览。诗人那次游陂，是和岑参兄弟一道去的，开始刮大风，黄昏时水面月出，所以继续游览。仙侣，指同舟游人。移，行，这里指泛舟。

13〔彩笔昔曾干气象〕过去我曾凭着自己出众的才华写出气势磅礴的文章。彩笔，比喻文才高超。相传南朝梁文学家江淹曾梦见晋文学家郭璞向他索还彩笔，从此再也写不出好文章来。干气象，气势磅礴之意。指诗人献给唐玄宗的《三大礼赋》。一说，指跟陂之游有关的诗篇，即《陂行》《城西陂泛舟》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