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 

本文是窦婴、田和灌夫三人的合传。三人都是统治阶级的上层人物，主要活动在景帝和武帝时代，即西汉经济逐步走向繁荣的时代。这篇传记通过对三个人物的描写，把封建社会中各种复杂的矛盾关系，贵族的骄横残暴、阴谋陷害，暴露得淋漓尽致。作者善于把众多人物集中在一个场面，通过变化发展的矛盾冲突，刻画各具个性的人物形象。细读本文，说说窦婴、田和灌夫三人的个性特点。

 

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父世观津人。喜宾客。孝文时，婴为吴相，病免。孝景初即位，为詹事。

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饮。是时上未立太子，酒酣，从容言曰：“千秋之后传梁王。”太后欢。窦婴引卮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擅传梁王!”太后由此憎窦婴。窦婴亦薄其官，因病免。太后除窦婴门籍，不得入朝请。

〔魏其(ｊī)侯窦婴〕魏其，汉代县名，在现在山东临沂南，窦婴以外戚封此，故名魏其侯。

〔孝文后〕汉文帝刘恒的皇后，即下文的窦太后，景帝母。

〔从兄子〕堂兄之子，即堂侄。

〔观津〕县名，在现在河北武邑东南。

〔吴相〕吴王濞(ｂì)的相，濞是刘邦兄刘仲的儿子，窦婴曾担任吴王刘濞的国相，后来因病免职。

〔詹事〕官名，掌管皇后、太子宫中事务。

〔梁孝王〕刘武，景帝同母弟，窦太后次子。

〔因昆弟燕饮〕以兄弟的身份参加酒宴。昆弟，兄弟。燕，通“宴”。

〔千秋之后〕即“死了之后”，这是讳忌的说法，好像现在说“百年之后”。

〔引卮酒进上〕举起一杯酒献给景帝。卮，酒杯。

〔薄〕轻视、嫌弃。

〔除〕取消。

〔门籍〕出入宫门的名籍，记名牌。

〔朝请〕汉朝规定，诸侯朝见皇帝，在春季叫朝，在秋季叫请；外戚按时入宫朝见，也称朝请。

    孝景三年，吴、楚反，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乃召婴。婴入见，固辞谢

病不足任。太后亦惭。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邪?”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窦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所赐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

孝景四年，立栗太子，使魏其侯为太子傅。孝景七年，栗太子废，魏其数争不能得。魏其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诸宾客辩士说之，莫能来。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屏闲处而不朝。相提而论，是自明扬主上之过。有如两宫螫将军，则妻子毋类矣!”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请如故。

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武安侯田者，孝景后同母弟也，生长陵。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为诸郎，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侄。及孝景晚节，益贵幸，为太中大夫。辩有口，学《盂》诸书，王太后贤之。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称制，所镇抚多有田宾客计策。、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封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

〔孝景三年〕公元前154年。

〔吴、楚反〕这是汉初诸侯王为反抗“削藩”政策而发动的大规模叛乱。吴楚，指参加叛乱的吴楚等七国，吴王濞、楚王戊、西王、东王雄渠、菑(ｚī)川王贤、济南王辟光、赵王遂；七国之中，吴为主谋，楚为大国，所以史称“吴楚七国”。

 

〔谢病〕推托有病。

〔王孙宁〕王孙，窦婴的表字(别号)。宁，岂、难道。

〔袁盎、栾布〕袁盎，楚人，曾为吴相。栾布，楚人，曾为燕相。

〔进之〕推荐他们。〔财〕通“裁”，斟酌、酌量。

〔荥(ｘíｎｇ)阳〕在今河南荥阳。

〔条侯〕周亚夫，封于条，今河北景县，他在吴楚七国反时，击破吴楚军，建有大功。

〔亢礼〕用平等礼节相待。亢，通“抗”，抗衡。

〔栗太子〕汉景帝长子，名荣，栗姬所生，故名栗太子。

〔太子傅〕官名，有太傅、少傅之分，负责教导辅佐太子。

〔数争〕多次劝谏。数，屡次、频繁。争，通“诤”，劝谏。

〔屏(ｂǐｎｇ)居蓝田南山之下〕闲居在蓝田山下。屏居，闲居、隐居。蓝田，县名，今陕西蓝田西。南山，也叫蓝田山，在蓝田东南。当时是贵族官僚退休游乐之地。

〔说之〕劝说他。下文“说魏其”的“说”同。

〔高遂〕窦婴的门客。

〔赵女〕指美女。古人认为赵地女子多貌美，所以常用“赵女”代指美女。

〔相提〕两相对比。

〔扬〕张扬。

〔两宫〕指东宫(长乐宫)和西宫(未央宫)，借指窦太后(住在东宫)和汉景帝(住在西宫)。

〔螫(ｓｈì)〕与蜇(ｚｈē)同义，指有毒的虫子叮刺人或牲畜。这里指太后和景帝发怒加害窦婴。

〔毋类〕没有族类，指全家被诛杀。

〔桃侯免相〕景帝十四年(前143)，丞相刘舍因日食免相。刘舍封为桃侯，故云“桃侯免相”。桃，在今河北衡水西南。

〔有爱〕有所吝惜。

〔易〕轻率。〔持重〕担当重任。

〔卫绾(ｗǎｎ)〕文、景时期的官僚，曾以军功封建陵侯。

〔孝景后〕王娡(ｚｈì)，右扶风槐里县(今陕西兴平东南)人，田蚡(ｆēｎ)、田胜都是她的同母异父的弟弟。

〔长陵〕县名，在今陕西咸阳东北。

〔方盛〕正当权势显赫时。

〔诸郎〕指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等郎官，属于郎中令，其职责是保卫宫门、随侍皇帝等诸事。

〔贵幸〕尊贵而宠幸。

〔太中大夫〕官名，属于郎中令，职掌议论。

〔口〕口才。

〔《盂》诸书〕相传是黄帝史官孔甲所作的铭文，刻在盂等器物上。这是说田学习古文字，通“盘”。

〔称制〕代天子执政，这里指武帝即位时16岁，尚未成年，故由太后代替皇帝执掌政权。

〔所镇抚多有田宾客计策〕王太后用来镇抚全国臣民的办法，多采用田门客的计策。

〔孝景后三年〕公元前141年。汉景帝在位共十六年，分为前、中、后三元，前元七年，中元六年，后元三年。他于后元三年死去，汉武帝登位，实际由王太后执掌政权。

〔周阳〕县名，今甘肃正宁。

    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魏其诸将相。建元元年，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籍福说武安侯曰：“魏其贵久矣，天下士素归之。今将军初兴，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必让魏其。魏其为丞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让贤名。”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上，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则幸久；不能，今以毁去矣。”魏其不听。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举适诸窦宗室毋节行者，除其属籍。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

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建元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免。以武安侯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国诸侯愈益附武安。

〔新欲用事为相〕即“新用事欲为相”，是说武安侯新近掌权，想当丞相。

〔卑下宾客〕对宾客卑躬有礼。

〔倾〕超过、压倒。

〔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建元，汉武帝的第一个年号，这是我国历史上帝王以年号来记年的开始。

〔议置〕考虑设立。

〔籍福〕田的门客。

〔素归〕素，一向。归，归附。

〔初兴〕发迹不久。

〔尊等〕尊贵的地位相等。

〔微言〕委婉进言，隐约其词。

〔风〕通“讽”，以含蓄的话劝谏。

〔吊〕这里是规劝的意思。

〔君侯〕对列侯而为丞相者的尊称。

〔资性〕天性。

〔儒术〕儒家学说。

〔推毂(ｇǔ)〕本义为推动车轮前进，这里意为推荐。毂，车轮中心的轴。

〔赵绾〕和下句的王臧都是当时大儒鲁申公的学生，当时有名的儒者。

〔郎中令〕掌宫殿门户的官名。

〔鲁申公〕鲁人申培，当时著名的大儒，以研究《诗经》著称，赵绾、王臧皆其弟子。

〔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大会堂，凡朝会、祭祀、庆贺、教学、选士、敬老等盛大典礼都在那里举行。赵绾、王臧为附会古制，建议设明堂来举行朝会，当时因争论很多，意见不一致，所以把申培请来。

〔就国〕当时的诸侯大都住在京都长安，并不住在自己的封地，现在让他们各自回到封地去。国，指封国。

〔除关〕废除关禁。

〔以礼为服制〕按照礼法规定服饰的制度。

〔以兴太平〕用以建立天下太平的景象。兴，建立。

〔举适(ｚｈé)〕举发谴责。适，通“谪”，指谪。

〔节行〕指品德和行为。

〔属籍〕宗谱。

〔外家〕外戚，皇帝的母族、妻族。

〔尚公主〕娶公主为妻。尚，仰攀婚姻。

〔日至〕每天传到。

〔黄老〕黄帝、老子，二人被尊为道家的始祖，于是用“黄老”指道家。

〔务隆推〕务，致力。隆推，推崇、抬高。

〔滋不说〕滋，更加。说，通“悦”，喜欢。

〔东宫〕汉朝太后所居长乐宫在东面，故称“东宫”。

〔柏至侯许昌〕许昌，其祖父许温封柏至侯，他继承爵位。柏至，地名，其地点不详。

〔武侯庄青翟(ｄí)〕其祖父庄不识封武侯，他继承了爵位。武，在现在河北武强东北。，通“强”。

〔亲幸〕信任而宠爱。

〔大司农韩安国〕大司农，官名，管理财政。韩安国，字长孺，吴楚反叛时，他抗吴有功因而闻名。

    武安者，貌侵，生贵甚。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以肺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天下不肃。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退。尝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武安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前堂罗钟鼓，立曲旃，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唯灌将军独不失故。魏其日默默不得志，而独厚遇灌将军。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得幸，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属太尉，请灌孟为校尉。夫以千人与父俱。灌孟年老，颍阴侯强请之，郁郁不得意，故战常陷坚，遂死吴军中。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得与丧归。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之仇。”于是灌夫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者数十人。及出壁门，莫敢前。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至吴将麾下，所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驰还，走入汉壁，皆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余，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夫创少瘳，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请复往。”将军壮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吴已破，灌夫以此名闻天下。

〔貌侵〕其貌不扬。侵通“寝”，矮小丑陋。

〔生贵甚〕出生就很显贵。

〔诸侯王〕统指皇族中的王侯和外戚功臣中的列侯。〔富于春秋〕年纪还轻的意思，春秋，指岁月。

〔京师相〕为了区别于各王国的相，所以这样说。京师，首都，此指朝廷。

〔非痛折节以礼诎(ｑū)之，天下不肃〕对待天下诸侯王如不狠狠地用礼法加以压制，他们便不会服从。痛，狠狠地。折节，压制、降低身份。诎，通“屈”。肃，敬畏。

〔移日〕日影移动了位置，表示时间久。

〔二千石〕指一年的俸禄之数，当时的高级官员的俸禄。

〔权移主上〕权力从皇帝那里移到自己手中。

〔除吏〕任命官吏。除，除去旧职就任新职。

〔尝请考工地益宅〕曾经请求把考工官署的地皮划给他扩建住宅。考工，指掌管督造器械的官衙。益宅，扩建住宅。

〔退〕退缩、收敛。

〔盖侯〕王信，田同母异父兄，封盖侯。盖，县名，在今山东省沂水县西北。

〔东乡〕当时室内的座次面向东方的是尊位。王信年长倒屈居下座，可见田态度之倨傲。乡，通“向”，方向。

〔桡〕通“挠”，委曲、枉曲。

〔滋骄〕更加骄纵。

〔甲〕用作动词，居于第一位。

〔相属(ｚｈǔ)〕接连不断。

〔曲旃(ｚｈāｎ)〕以整匹素帛制成的曲柄长幡。

〔后房〕指妻妾居住的地方。

〔失〕指失去庇护。

〔不失故〕不改变原来的态度。

〔厚遇〕厚待、优待。

〔颍(ｙǐｎｇ)阴〕地名，在今河南省许昌市。

〔颍阴侯婴〕汉高祖刘邦功臣灌婴封颍阴侯。

〔蒙灌氏姓〕冒灌家的姓。蒙，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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